鸭溪运营 杨文玲

我认识我妈的时候，她早已是妈妈了。

妈妈留一头短发，穿着利落，行走干活也利落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，她的头发越剪越短，一开始还是一头足球女将般的短发，后来逐渐变成一丛毛茬，额前垂下锯齿梳一般的刘海。

舒服、凉快。这两个词仿佛一直是妈妈人生的标签，年轻时的她烫过棉花糖一样的爆炸头，也梳过温顺笔直的马尾辫，某一天开始，理了短发的她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，从去理发店里理发到自己手动修剪，她不再更换其他的发型，也更从容地放弃涂脂抹粉的尝试。妈妈的衣服总是轻便宽松的棉质成衣，利落地贴合她的身体，让她能更方便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。在我情窦初开的那两年，我也曾短暂地埋怨过妈妈的“不解风情”，她不像其他女孩的妈妈那样精致温柔，不会像她们一样和自己的女儿分享护肤化妆的心得，也不热衷于将女儿打扮成百变的洋娃娃，我只能独自守着自我的自卑和失落。一个女儿和一个母亲，既是彼此的挚爱，又是彼此的仇人，也许就是从青春期开始，女儿和母亲之间开始逐渐走向分离。

我和母亲的分离也许比这来得更早。很小的时候，在我求学意识最强烈的那几年里，我总是缠着爸爸讲历史讲天文，而我和妈妈在这些方面从来谈不上话，妈妈学历不高，但比学历更卑微的是她从来不敢迈步，走进这一方世界。妈妈更像是我起居的管家，不遗余力地打理生活中的滴滴点点，可我们的心好像天然地就在越走越远。成年以后，隔膜感愈发强烈了，也许一个女儿和一个母亲，天生就是两个十分相似的人，我们都太冷感，再多的爱和思念也无法宣之于口。我放任这一切发生，直到某一天里，我突然观察到妈妈脸上多了几道皱纹，额角多了一根白发。又某一天里，我突然发现妈妈胖了很多，腰上堆了“游泳圈”。又某一天里，我突然感觉妈妈比我记忆中的样子矮小了许多，疲惫了许多，再某一天里，我突然意识到妈妈已经像身边每一个慢慢老去的中年人一样，拍着五颜六色的抖音视频，大声外放听书软件，她开始有了属于她的世界，我不了解的世界，她也逐渐与我相顾无言。

妈妈在顺应时间，顺应着自己的老去。意识到这一点的我，思绪突然回到学生时代某一天的下午，妈妈拿出了20年前的一条牛仔裤，笑着说自己当年也风流靓丽过，她把裤子在自己身上比划着，脸上交错着尴尬、怀念和遗憾。妈妈老了、胖了，少女时期的裤子早已容不下她刻满岁月的身躯，她把自己的青春递给了我，尽管满是不舍。大学期间的一次返家，妈妈火热地爱上了外放听小说，当我们抗议她的声音太大后，她买了一副有线耳机，继续听得如痴如醉。我调侃她的痴迷，但紧随而来的一个念头又让我思绪万千。似乎在我成长的记忆里，妈妈不曾有过如此强烈的爱好，她更像一抹时刻伴随着飘在我的天空中的云，张罗我的吃穿，关怀我的冷暖，无心展露出对其他一切的专注的兴趣。妈妈老了，和其他中年人一样，都爱上了时髦的外放听书，这也是她第一次沉迷一个属于自己的爱好，一件与我无关的东西。

我开始讷讷无言。我长大了，离开了家，离开了生长十八年的故土，我开始认识新的朋友，见到从未见识过的世界。但我仍然离不开家，离不开生我养我的父母，我的每一个人生决定都仍然需要他们的支持和帮助。可我和妈妈之间还是讷讷无言，每一通电话都写满了沉默，我爱聊天，可我却不知道和妈妈分享什么。去年母亲节，我第一次给妈妈订购了一束康乃馨，这束花很小，很快就会走向枯萎，可妈妈仍然满是喜悦地拍照分享。印象里的妈妈留短发，穿衣简单，不爱化妆打扮，从不在情人节收花，也从不表现得像一个浪漫多情的女人，可那一刻我才明白，她也像全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样，喜欢美丽盛放的鲜花，渴望收到鲜花所代表的爱。

我认识我妈时，她早已是妈妈了。可在那之前，她还是个少女，还属于她自己。成为母亲后，她的生活愈发为柴米油盐而操劳，她的日常逐渐填满孩子的身影，她的身材慢慢开始走样，她的脸上开始渐渐爬满皱纹，她的双手磨出了一片片老茧，可她从未抱怨，妈妈的生活平凡而又沉默无言。当我第一次了解了女性生育带来的伤害后，我问妈妈，我说你生下我后也会那样吗，妈妈近乎是平静地说“是啊”，她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了生育带来的痛苦，就这样承受着，伴随着，过去了二十年。在那之前，我对生育的话题反应激烈，可在那一刻，我的心却唯有震颤。在一个初来乍到、灵智未开的未知生命真正降临世界之前，她已经为我签下了终生的受难契约，不求回报的爱意缓缓诉说过了二十来年。我不禁想，少女时的她，是否也曾无忧无虑地躺在一望无垠的草地上，遥看巍峨连绵的群山，仰望着漫天彩云霞光或是星光点点，怀揣着一个人的点点心事，畅想着不知何时到来的未来。那时的她没去过真正的城市，不知何为婚姻，想象不出会生下一个怎样的孩子，那时的她笑容天真，乌黑的眼眸里仅仅镌刻着一个独属于少女的美梦。

小时候上作文课，老师给的范文里总是说，“父爱像一座大山”，“父亲是我的一片蓝天”，可我要说“母爱像一座大山”，“母亲是我的天空”，一个母亲，她也可以成为女儿的一座大山、一片天空，就像她也曾拥有自己的一座大山、一片天空那样。也许唯有这样说，才能配得上母亲的伟大。妈妈，长大好像是一瞬间的事，一瞬间意识到生命的残缺，人生的岔路分离，当我长大后，我不再能理解你，却越来越走向你，也许一个女儿，命中注定就要成为自己的母亲。妈妈，你用内心里燃烧了半生的炽热花海，用力地把我栽下，可我却只能回赠你一束手捧鲜花，小小的纸片上一句简单的祝福，写满的是两代人难言的各自挣扎。妈妈，你是我二十多年的人生里铮铮屹立的大山，是我头顶永远不会塌下的蓝天。妈妈，我长大了，剩下的时间，你就做个孩子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