黔北电厂 罗实
黄昏的风裹着夏末的余温掠过厂区,西天的云层忽地被点燃——不是朝暮常见的柔粉,是泼洒开来的炽烈霞光,当地人唤作“火烧云”。那火意来得迅猛,从地平线的尽头腾跃而起,像草原上失控的野火,顺着天际线一路蔓延,不过片刻,便将半边天空烧得透亮。深红是底色,沉得像炼了千年的赤铁;绯红在其间流动,似未燃尽的火星跳跃;丹红与橘红层层叠叠,晕出暖融融的光晕;偶有几缕金色与淡紫穿插其中,像是谁不慎打翻了天宫的颜料盘,让这片火烧云成了悬在头顶的“天空熔炉”,正一点点炼化白昼残存的最后几分光亮。
我站在锅炉燃烧器层,安全帽的阴影落在肩头,仰头望着这壮丽天象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一旁的锅炉本体,炉膛里正日日夜夜燃烧着另一簇“火烧云”。还记得第一次跟着师傅进锅炉房,推开厚重的防火门,热浪裹挟着轰鸣声扑面而来,炉膛里的景象让我怔住:煤粉经喷嘴雾化后喷入,遇火的瞬间便化作流动的火焰,在炉管间奔腾、咆哮,像被困在钢铁里的赤色巨龙。那火焰也分层次,靠近喷嘴的地方是凛冽的蓝,往外渐变成耀眼的黄,再到炉膛深处,便成了与天上云霞相似的红;若负荷提得高些,火心会透出炽白,温度表的数字跟着往上跳,那模样,竟与此刻头顶的火烧云有着异曲同工之妙。
风轻轻吹动天上的云,我看见霞光里有深浅不一的块状区域,有的地方红得发亮,像烧透的烙铁;有的却显黯淡,像是被水汽压了几分火意。这场景忽然让我想起上月三号炉的工况波动——当时炉膛内局部结焦,监控屏上的火焰图像也是这般,东一块红得刺眼,西一块却暗沉沉的。
“天上之火,地下之火,俱是火也,然天上之火只供观赏,地下之火却须谨守规程。这句话我理解颇深,锅炉里的燃烧从不是“随心所欲”,讲究的是“可控、稳定、高效”三个词。送风机的风量要精准,多一分会让火焰过散,浪费燃料;少一分则燃烧不充分,容易结焦。煤粉的细度也有讲究,粗了烧不透,细了又容易爆燃。就连炉膛负压,都得靠引风机细细调节,稍不留神,火焰就可能“窜”出烟道。每一簇火焰的状态,都通过炉膛内的摄像头传至中控室的屏幕,若是火色偏暗、火焰脉动异常,DCS系统会即刻发出预警,值班员要在几秒内调整参数,让那簇“地下之火”始终保持着最佳燃烧状态——既不能太猛,免得高温损伤炉管;也不能太弱,否则蒸汽产量跟不上,城市的用电就要受影响。
可天上的火烧云哪有这般约束?它想怎么烧便怎么烧,风往哪吹,它便往哪铺展。前一秒还是奔腾的“火龙”,下一秒就化作蓬松的“赤棉”;方才还浓得化不开,转眼就被风撕成细碎的霞光,消散在暮色里。它不管厂区的冷却塔是否在喷水降温,不管远处居民区的灯是否即将亮起,只凭着自然的性子变幻,那份无拘无束,那份转瞬即逝,正是它最动人的地方。
不过细想起来,天上的火烧云与炉里的火,倒也有相通之处。长辈常说,夏季雨后初晴最易见火烧云,那时空气中的水汽与尘埃比例刚好,阳光折射后才能晕出这般艳丽的色彩。这和我们调整锅炉燃烧工况,其实是一个道理——空气与煤粉的配比、炉膛的温度、甚至锅炉给水的温度,哪一样不是“条件合适方能成事”?只不过,天上的火遵循自然法则,靠的是天时与地利;地下的火遵循工程法则,靠的是人的经验与精密的控制。
风又起了,带着烟囱排出的淡淡白汽飘向天际。那白汽本是透明的,在夕阳与火烧云的映照下,竟也染了几分绯红,与天上的云霞渐渐融为一体,分不清哪是云,哪是汽。我忽然觉得,此刻的天上与地下,两处“火”正通过我的眼睛与心灵,完成一场无声的对话——一个在云端肆意绽放,展现自然的壮美;一个在钢铁中坚守,承载人间的需求。
夜幕渐渐垂下来,西天的火烧云开始褪色,深红变成浅红,浅红化作淡粉,最后慢慢融进墨蓝的天色里,只在天边留下几缕淡淡的余温。可锅炉厂房里的灯却亮了起来,中控室的屏幕前,夜班的同事已经到岗,手指在键盘上敲击,调整着夜间的燃烧参数——城市的华灯刚一盏盏亮起,马路上的车灯连成流动的光河,千家万户的空调、冰箱正等着供电,正是用电的高峰时刻。
天上的“表演”谢幕了,地下的“奉献”才刚刚开始。我最后望了一眼西天残存的红霞,转身扣紧安全帽的带子,朝着锅炉厂房走去。厂房里的轰鸣声依旧,炉膛内的火焰依旧炽烈,那是属于电厂人的“火烧云”,在钢铁容器里昼夜不熄,默默地为这座城市点亮每一个夜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