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东新能源公司 杨霖
端午是落在农历册页上的墨点,洇开时总带着草木的腥气。这节气像枚褪色的书签,夹在梅子黄时的段落之间,翻到此处,连雨丝都染着《楚辞》的平仄。江畔的芦苇忽然拔高了三寸,水汽漫过青石台阶,把整个江南浸泡成半透明的诗笺。
气味是最早苏醒的使者。当艾草与菖蒲在门楣上结绳记事,清苦的香气便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。晨雾里,药草与露水发酵出古老的配方,打捞着即将溃散的春意。谁家厨房的竹帘卷起,糯米在沸水里翻滚,青叶渐渐交出体内的绿,蒸汽氤氲成模糊的镜面,照见无数个重叠的端午。
母亲总说粽香能认路。异乡游子循着这气息,就能摸回童年的弄堂。可年年的炊烟都相似,又都不同——旧时柴灶换作燃气炉,煤球铁锅变成不粘锅,唯有那缕穿越时空的箬叶香,固执地萦绕在檐角。老人们把雄黄酒斟满粗瓷碗,琥珀色的液体在阳光下晃动,恍若屈子投江时激起的涟漪。
龙舟鼓敲碎江面的晨雾,这是端午的第二种语言。江水在木桨划过的瞬间老去三千岁,鼓点溅起的水花里,沉睡着楚地的山鬼与湘君。桡手们古铜色的臂膀上,阳光正沿着汗水的沟壑奔涌,像是要把《九歌》的韵脚刻进血肉。
孩子们腕上的银铃摇碎了光阴。叮当声穿过青石板巷,惊醒了屋檐下垂挂的菖蒲剑。老茶馆里,穿香云纱的阿婆摇着蒲扇,把“重五”二字拖得比蝉鸣还长。最幽微的动静总在记忆深处回响——是五色丝线崩断时祖先的叹息,还是咸鸭蛋磕在青石板上那声脆响?就连沉默的咸粽与甜粽在竹篮里相偎,也暗涌着南北方言的絮语。
触觉是最私密的传承。当指尖抚过门环上的五色丝绦,铜绿便在手纹里印下时光的年轮。剥开粽叶时黏连的触感,总让人想起某些未说出口的牵绊——就像母亲用牙齿咬断粽绳的刹那,白发与麻线在晨光里难分彼此。
梅雨季的潮气爬上砖墙,把老宅的皱纹泡得发胀。褪色的春联卷起边角,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旧年光。月光在这样的夜晚生出绒毛,轻轻扫过天井里蒙尘的龙舟模型,扫过樟木箱里的虎头鞋,扫过正在消逝的旧物,如同老祖母布满茧子的手。
钢筋森林里,节气日渐稀薄成褪色的墨迹。超市冷柜中的粽子裹着真空包装,龙舟竞渡在手机屏幕里碎成像素的浪花。年轻人用表情包互道“端午安康”,电子日历准时弹出提醒,却再没有露水打湿的农历在掌心发烫。
直到某个深夜,空调房突然灌进一缕艾草燃烧的烟。电梯间的广告屏闪过粽叶青翠的光,穿汉服的姑娘走过玻璃幕墙,裙裾扫过之处,竟有草木染的暗香浮动。原来农历的潮汐从未退去,它在我们血管里涨落,在基因的螺旋里写下古老的平仄。
菜场角落的老篾匠仍在编织粽叶,青绿经纬间藏着水鬼的绿蓑衣。写字楼里的姑娘用咖啡勺搅动冰镇粽糖水,杯底的西米露像极了汨罗江的细沙。外卖骑手飞驰而过,保温箱里躺着南北咸甜的和解方案。
当五月的风摇动门楣上的草叶,当指尖触到糯米绵软的质地,那些被智能算法模糊的古老韵脚,突然在某个清晨重新押上了平仄。我们终于懂得,端午从不是具体的物象,而是天地与人约定的某种震颤——就像蝉蜕永远记得自己是夏日的信使,就像江水总会托起沉没的月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