纳雍电厂 陈雪梅
我楼顶的幸福树又死了。
这已是第四棵啦。它的叶子先是蜷缩,继而枯黄发黑,终于一片片地坠落,落在红瓷盆的四周,如小小的尸首铺满一地。我照例呆立片刻,心中说不出的惋惜与难过,便将它连根拔起,根须早已腐烂,发出微弱的霉味。这树竟如此脆弱,冬还未完,便已夭亡。
不知何魔力驱使,每年春天,我都会习惯性地到花市买一棵幸福树。卖花的大姐已认得我,也不多言,只将最青翠的一棵递来,眼角皱纹里藏着一点难以察觉的笑意。我也不同她计较,横竖明年还来,何须多言。幸福树的名字固然好听,绿叶层层叠叠,枝繁叶茂,摆在楼顶,确给整个阳台平添了几分生气。可惜它终究熬不过冬天。第一年,我疼惜了很久,还责怪自己照料不周,浇多了水,亦或又少浇了水,放在室外怕它冻坏了,移至室内又怕见不到阳光,终究都无济于事,不明所以。后来才知晓,此物原生于热带,适合的生长温度在4°以上,冬天本就不好养活。
既是如此,为何还要年复一年的买它呢?我也问过过自己上千遍。
老公笑我太执拗,不如换成耐寒耐旱,四季常青的养。我口中应着,到来年春日,却又开心的捧回一棵幸福树。他不再劝我,无奈摇摇头笑我是“年年的送葬人”。这称呼颇有意思,我竟真是年复一年的埋葬这些幸福树,如同举行某种无人知晓的仪式。
今春又购新树时,大姐忽然开口:“此树怕冷,冬天须得用心。”我点头,心想往年何尝不用心,为了它,我翻阅了网上无数养花人的经验,结果并无二致。大姐继续道:“幸福树最难养的便是冬季,稍不当心便死了。可您知道么,它的死,原是为了明年再活。”
我怔住了,不解其意。
“树死了,根却未全死。您若留着旧土,明年春日,或者能再发新芽。”
这倒是未曾试过。往年我总是将死树丢弃,连土也换过,怕带了病气害了新树。如今听大姐之言,竟似另有玄机。
回家后,我将新树植入旧盆,却未换土。老公得知,颇不以为然,枯树之土,何以育新苗?我也说不出所以然,只是照做。
夏去秋来,幸福树依旧葱郁。冬至时,我格外小心,控水温,调光照,测量室温,如同呵护婴孩。然而十二月才过,树叶又开始干枯。我心中暗叹:果然又是如此。
但这次,我没有立即拔除枯树,任由它在盆中立着,干枯的枝丫伸向窗外灰白的天,有一种倔强的死相。这次,我不再难过,心中暗藏一丝幸福的期待,想待明年春日,它能再现新绿。
直到来年三月,某日清晨,我忽然发现枯枝旁冒出一点新绿。凑近细看,竟是嫩芽,从旧树的根茎处钻出,怯生生而又顽强。我几乎不敢相信——旧根未死,新生命已至。
此刻我才领悟大姐的话。幸福树之死,原非真死,而是蓄势待发。我以前年复一年地置换,以为是在重新开始,实则不过是重复同一个动作。真正的幸福树,原来是要在死亡的躯体上重生。
人间所谓幸福,大抵如此。我们总以为需要不断寻找新的幸福,摒弃旧的伤痕,却不知真正的幸福往往萌发于旧痕之上。每一次冬天的死亡,都在为春天的萌发积蓄力量。
今年楼顶的幸福树格外茂盛,因为它记得去岁的冬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