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园电厂 刘世强
檐角最后一道冰棱断裂时,寒星正悬在北斗杓柄上,那声清冽的脆响惊醒了蜷在柴垛里的狸花猫,它抖落胡须上的霜花,瞳孔里映出老宅门楣褪色的桃符,玉兰树在子夜的风里舒展筋骨,裹着灰绒的花苞窸窣轻响,像是谁在暗处拆解一封经年的信。
鸡鸣第三遍,雾霭漫过石砌的井台,祖父把锈犁扛上肩头,蓑衣扫过廊下晾着的渔网,带起一串泠泠水珠,田垄的冻土裂开细纹,蚯蚓在黝黑的泥浪间翻出润泽的弧光,新买的黄牛还不惯套轭,喷着白气将蹄印烙在解冻的河滩,惊起苇丛里过冬的鹬鸟,它们的羽翼掠过水面,翅尖蘸着晨光,在雾中划出断续的金线。
货郎的铜铃摇醒石板巷时,祠堂前的野樱正在举行一场暴烈的起义,浅绯的花瓣攻占了青瓦的沟壑,淹没了石狮的鬈鬃,甚至攀上货郎褪色的蓝布衫,他的女儿踮脚去够最低的枝桠,羊角辫上的红头绳缠住三两朵逃兵,随着奔跑在风里燃起细小的火苗,蝴蝶从她掌中挣脱,驮着半片花瓣掠过学堂的矮墙,正撞见纸鸢挣断丝线。
先生的手还保持着握线轴的姿势,竹骨宣纸扎的燕子掠过晒场的草垛,掠过铁匠铺腾起的青烟,最后停在对岸老柳的新芽上,蒙童们扒着窗棂张望,砚台里的陈墨被南风呵出涟漪,漫过《月令七十二候》里惊蛰三日的批注。
炊烟起时,母亲在灶间剥开第一颗春笋,琥珀色的陶罐吞吐水雾,将咸肉与嫩芽煨成绵长的叙事,晒场翻飞的草籽粘在黄狗湿润的鼻尖,又被喷嚏吹成漂浮的星群,不知谁家先敞了门,带着泥土腥气的穿堂风撞响檐下风铃,整个村庄的窗纸都微微震颤。
暮色浸染溪畔,浣衣妇的棒槌惊散鱼群,卵石上漾开的暖黄渐渐洇成青紫,捣衣声与归鸟的啁啾在水面交织,货郎女儿蹲在跳岩上,把野樱别在晚归老牛的角弯,忽然指着下游惊呼——破碎的冰凌正载着残冬顺流而下,每块浮冰都盛着半枚将熄的夕阳。
祠堂传来击柝声,七长一短,明日宜栽种,祖父在油灯下捻开谷种,糙厚的指腹抚过年轮般的纹路,玉兰的幽香渗入窗纸,混着新炒雨前茶的焦香,在梁柱间酿成稠密的夜雾,狸花猫跃上瓦楞,爪印踏碎薄霜,它的影子与初生的月牙重叠,在屋脊拉成长长的楔形文字。
子时,第一滴春雨落在铁皮桶里,接着是第二滴敲响晒场的簸箕,第三滴叩击空置的蚕匾,直到万千银梭织就天地经纬,蜷在圈里的黄牛反刍青贮,湿润的眸中闪过早夭的闪电。老井深处传来隐秘的回响,蛰居的蛙群正在泥穴里调整鼓膜,准备迎接破晓时分盛大的和弦。
晨光剖开云层时,货郎的扁担已压满桑枝,嫩叶上的雨珠滚进他后颈,凉意顺着脊梁炸开,惊起二十年前同样的春寒记忆,蒙童们踩着水洼奔向学堂,怀里的纸鸢浸了雨,墨迹在宣纸上洇出羽脉般的纹路,先生立在廊下焚香,看烟柱歪向东南——那是去年秋雁离去的方向。
正午的日头晒软田埂,祖父的犁铧翻开晶亮的墒沟,去年的稻茬与新泥在阳光下拼接,如同大地交替的鳞甲,货郎女儿赤脚追着蒲公英奔跑,绒毛伞群掠过泛绿的麦苗,有些停驻在祠堂香案的供果上,有些飘向更远的山坳——那里有经冬的枫树正在抽芽,绛红的新叶像婴儿蜷握的拳头。
暮色再度沉降,母亲取下檐角风干的艾草,火镰擦亮的瞬间,无数星子同时在穹顶绽开光焰,蝙蝠掠过晒场残留的雨渍,翼膜拂动草籽纷扬如尘,井台边的玉兰终于点燃所有花盏,幽光浮动中,整株树化作插满烛火的青铜爵,向深蓝的夜空献祭芬芳。
三更梆响,春雨又至,这次雨脚细密如蚕食,悄然蚀尽残存的料峭,货郎的梦境里,扁担生出青翠的藤蔓,蒙童的砚池中,墨鱼游出《豳风》的韵脚,老牛反刍的节奏里,混入了远处溪水解冻的叮咚,而在所有生灵未曾觉察的角落,第一朵野蔷薇的刺尖,正渗出翡翠色的血珠。
——这场始于冰棱碎裂的暴动,终将以万物疯长收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