纳雍电厂 张虎
山风微微,像月光下晃动的海浪,温和而柔软,停留在时光的背后,变成小时候听过的故事。那时的云是活的,阿芦总说它们会在夜里变成白骆驼,驮着星星去西边的沙漠换月亮。我们躺在稻草堆里嚼草茎,看云影掠过他手扎的蜈蚣风筝,竹骨上的桑皮纸便透出青金色的光斑。
谷雨前的云絮最宜捕风。阿芦会用构树汁把碎布头粘成风筝尾巴,我负责在田垄上狂奔放线。二十三个补丁拼成的风筝飘起来时,整个春天的鹞鹰都围着打转。记得有回缠住了山头的积雨云,收线时竟淋了满身甘霖,布缝里的野葵花籽在风中发了芽,阿芦的麻衣后襟便开出一串鹅黄的花。
七月的云是淬过火的。我们光脚踩进晒烫的溪石,裤管卷到膝盖以上。阿芦发明了云朵拓印术——把浸湿的宣纸覆在陶罐里,午时三刻对准最肥厚的云团猛扣,总能拓下些奇形怪状的影子。有次拓得酷似土地公的侧脸,被他娘供在神龛三天,直到墨色被香火熏成灰褐色。
萤火虫撞进蛛网的夜晚,云层会裂开琥珀色的缝隙。阿芦在晒谷场画出星图,用艾草烟把流萤引到对应的位置。当二十七只萤虫悬停在他预设的竹枝坐标时,北天星座竟真的在泥地上流转起来。我们裹着露水打颤,看银河从茅草垛后升起,直到守林人的马蹄声惊散这易碎的星河。
秋分的云走得最急。阿芦发现晨雾中的蛛丝能架起云桥,便带着我们收集露水加固丝路。上百根银丝在枫杨树间交织成网,通向废弃磨坊顶端的鸽子房。有日我顺着丝路爬向卷云深处,忽然看见阿芦在云端挥动蓼蓝染的方巾,身后是二十只排成楔形的灰雁,他整个人仿佛站在光的折痕里。
芦苇白头时,云都躲进了雁羽。我们在冻硬的河滩上凿冰取镜,阿芦用苇杆拼出会转动的云图。他教我把耳朵贴在地面,说这样能听见云层摩擦的声音,像天神在搓揉晒干的蚕茧。冬至那天他忽然指向东南方的碎积云:“等那片云长出绒毛边,我就要随货船去汉口了。”
最后的风筝还卡在老槐树上。我眯眼看那褪色的蜈蚣在云浪里沉浮,忽然明白阿芦早把告别的暗语缝进了风筝纹样——翅膀上的蓝靛是汉水的支流,竹架裂纹拼出舟楫的走向。如今每片路过的云都像未写完的信笺,有时在玻璃窗上呵口气,还能映出我们当年设计的云桥密码。
暮色从山坳涌来时,我依旧习惯性仰望。那些被风揉散的云絮,多像孩子奔跑时掉落的棉纱,而多年前消失在云隙里的雁阵,正以另一种形态掠过人间。忽然有水滴落在后颈,抬头却见万里晴空,或许是哪片路过的云,还记着两个少年藏在露珠里的暗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