织金清洁能源公司 李成言

推开窗的那一刻，风裹挟着铁轨的震颤声涌入房间，远处蜿蜒的河流正将最后一抹暮色揉碎在波纹里。那时的我未曾想过，一年后的同一双手推开的窗外，竟会立着沉默的钢铁巨人——烟囱向灰蒙蒙的天际伸展，如同命运悄然竖起的界碑。安全帽的系带勒在脖颈上，带着微弱的凉意，我恍惚听见时光在耳畔裂帛，将前半生的剪影与此刻割裂成两片土地。

初入电厂时，我常觉得自己像一颗误入齿轮的砂砾。制水车间的管道纵横如迷宫，仪表盘上跳动的数字如同陌生的方言。那些日子里，我总在厂区泥泞的水泥路上驻足，看自己的影子被夕阳拉长成大人的轮廓。同事老朱看见后笑着调侃：“总见你盯着地，是烟囱顶上挂着的月亮不够吸引你呀？”我仰头望去，却只看见一缕白烟消散在云层中，像极了我始终抓不住的归属感。而头顶，那高耸入云的巨型烟囱，仿佛是这座城市对我的无声宣告，我已踏入一个全新的世界，一个属于“他乡之人”的世界。

贵州的群山第一次闯入视野时，是在前往遵义的列车上。暮色将山峦染成赭红色，仿佛大地正以最原始的方式焚烧黄昏。某一瞬间，从隧道中疾驰而出的列车掠过一座无名村落，老桥弓着背跨过河流，对岸错落的青瓦房像被孩童随手撒落的积木，而更远处，山影层叠如凝固的浪涛。我忽然按下快门，镜头里定格的画面竟比记忆更鲜活——这里的山不似故乡般嶙峋冷峻，倒像被雾气浸透的棉絮，温柔地包裹着所有流浪至此的过客。

只是再后来，这趟列车就演变成了我不同人生阶段的奏章。这座陌生的城市里，我亦如漂泊的浮萍，还未来得及洞悉眼前的世界，便被命运的洪流推向了未知的远方。我深知，自己在一年内恐难以再见故乡那条横跨千里的滔滔江水。于是只好一鼓作气，拾掇犹豫不定的心情，装上对家乡的情思踏上那段名为“自我成长”的征途，与设备作伴，尝试解读心中的茫然。而这漫长的人生路上，我的眼睛就像那日初来乍到时的镜头，每一次眨眼都或将成为瞬息之外的永恒，在细水长流的时光里装订成册，存往记忆深处。

深夜值班时，水泵的嗡鸣声总与记忆里的江涛声重叠。我学会在仪表盘前分辨水泵故障与否的细微震颤，却依然会在笔记本的空白处下意识写下家乡的地址。手机里的天气状况上，重庆与贵州不过几度之差，可当我下意识搜索熟悉的地区时，指纹间蜿蜒的沟壑也会汗如洪流。

某个雨夜，巡检途中我站在高密池顶。雨水顺着安全帽檐淌成帘幕，手电筒的光束里，无数银针般的雨丝刺破黑暗。我忽然想起复工离家那天，母亲将提前准备好的腊肠和鸡蛋塞进纸箱，说异乡的水土需要用故乡的气味来驯服，吃完就往家里打电话，妈给你寄。此刻潮湿的空气里没有腊肠的香气，唯有铁锈与混凝剂的味道在鼻腔深处攻城略地。

元宵那日晚，我站在厂区看烟花在化水楼前绽开。钢铁丛林上空的火花比不得江畔渔火的温润，却另有一种倔强的璀璨。手机震动时，家乡的烟火正从视频里奔涌而出，弟弟指着岸边新靠的轮船喊：“姐，等你回来就能在这儿坐船游江了。”我笑着应和，喉间突然泛起除盐水的清苦——原来他乡的月与故乡的潮，早在我未曾察觉时，已在这具躯体里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和解。

如今再凝视窗外的烟囱，竟觉它像一杆未蘸墨的巨笔，正在天际书写某个关于扎根的故事。那些在制水车间度过的晨昏，那些与调试设备较劲的深夜，甚至老朱塞给我的那包重庆火锅底料，都成了故事里细碎的注脚。或许所谓“他乡之人”，本就是在陌生的经纬度上，用旧时光的碎片搭建新巢的候鸟。

当又一群鸟雀啼鸣着飞过厂区时，我忽然读懂了一年多前那个按下快门的自己：有些风景注定要穿越千重山峦才能看见，正如有些人生，总得成为两次异乡人，才能丈量出成长的真实刻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