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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河解冻的清晨,我踩着薄霜走进医圣祠。青砖缝里钻出的二月兰,正将淡紫的花盏举向仲景雕像的衣袂。铜像基座上,斑驳的“万世医宗”四字被朝露洇得发亮。祠内碑林间,春风拂过《伤寒杂病论》的残卷。我抚过明代翻刻的碑文,凹凸的刻痕里渗出艾草的苦香。忽见几位银发老者跪在石阶前临摹药方,狼毫扫过宣纸的沙沙声,与檐角铜铃的清响缠作一团。
日头攀上武侯祠的飞檐,古柏的影子正斜斜切过大拜殿。六角井的苔痕漫过“汉昭烈皇帝三顾处”的碑刻,井水倒映的云影里,恍惚浮出诸葛先生布衣芒鞋的身影。我蹲下身,指尖触到青石板上深浅不一的凹痕——这是千百年来多少屐履才磨出的纹路?忽有穿汉服的少女提着竹篮走过,篮中艾草与香囊相撞,窸窣声惊醒了石缝里的野蕙兰。
转过碑廊,遇见守祠人在拓碑。宣纸覆上《出师表》残碑的刹那,他呵出的白气在石面凝成细珠。“这碑是光绪年间重刻的,”他指尖抚过“鞠躬尽瘁‘四字’,可拓印时总觉着,墨色里还渗着蜀道的烟雨。”说话间,几片紫藤花落在未干的墨迹上,倒像是给千年的忠义添了枚朱砂印。

转过月台,后花园的牡丹开得正艳。粉白花瓣上停着只豆娘,薄翼将“召父杜母”的功德碑拓成流动的虹。工作人员说这牡丹是元代栽的,根须早缠进了历代县令的奏章里。我俯身细看,果然在花茎处发现半截残碑,字迹漫漶如泪痕,却仍倔强地凸起着“治水”二字。
日影西斜,一行人登上卧龙岗的腾龙阁。极目远眺,白河如银练绕城,对岸独山玉的矿脉在暮色中泛着幽光。风过处,满山松涛与城内市声遥相唱和,恍若听见张衡地动仪的铜丸坠落,听见张仲景的药碾轻吟,听见诸葛亮羽扇摇动的风声。那些在史册里沉睡的姓名,此刻都化作春泥里萌动的芽尖。
暮色漫进山门时,有放学的小学生举着风车跑过。纸轮转动的嗡鸣里,我忽然看清这座城的年轮——武侯祠的碑林是它的筋骨,医圣祠的药香是它的血脉,府衙的槐花是它的心跳,而白河的水波里,永远晃动着青铜爵与玻璃盏相碰的清响。
归途经过汉画馆,石雕上的傩戏面具在路灯下忽明忽暗。我驻足凝视那尊执钺的武士,他眉心的朱砂痣红得惊心,仿佛要刺破两千年的光阴。晚风掠过展厅,带起案头《南都赋》的残卷,泛黄的纸页沙沙作响,竟与窗外新抽的柳条摩挲声渐渐重合。
行至府衙,惊堂木的余响似乎还震在“豫南首府”的匾后。六百年前的槐树撑开华盖,细碎的灯光穿过新叶,在青砖地上绣出斑驳暗影。忽见衙役扮相的孩童举着水火棍追逐,笑声撞在戒石亭的柱子上。这场景让我想起曾在绍兴看过的社戏,幕布后老生甩着水袖唱“臣本布衣”,台下爆米花的香气与台上苍凉的唱腔绞作一团。

夜赏白河,月光在桥墩上浇出银亮的河床。对岸酒旗招展,隐约传来弦索声。我想起幼时家中的药碾,铜槽里还嵌着片忍冬花瓣。记忆中碾轮转动的瞬间,南阳城的春夜忽然变得透明——那些被月光浸润的瓦当,那些在春风里舒展的竹简,那些沉睡在碑座下的名字,都在药香与墨香交织的雾气中,焕发出古城的新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