纳雍电厂 谢航
山中岁月悠长,如磐石般沉默而坚定。我从小便在那座巍峨的青色山脉脚下长大。山势厚重,绵延不绝,如一位不容置疑的威严长辈。村中父老说起山,言语里总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敬畏:“山便是根本,山便是归属。”这话如磐石砸落,掷地有声,敲在心上便留下印痕。我也曾懵懂地仰望着这亘古的庞大存在,以为它便是生命唯一的方向与答案。
山势起伏,如同一种不可逾越的界限,圈住了眼界,也圈住了心界。村中长辈们的声音,亦如这山势一般铿锵有力,回荡在每一寸空气里。他们谈论生计、谈论婚嫁、谈论一个人该走的道路,话语间自有不容置疑的尺度。在那些斩钉截铁的声音里,我仿佛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,被描摹成一个既定的、安稳的形状。影子印在泥土里,日复一日,渐渐沉陷,似乎这沉陷便是命运唯一的归途。
然而山间并非没有风。风过林梢,发出沙沙的声响,有时竟像一种低语,一种召唤。它掠过山脊,自由地奔向不可知的远方。那风所去的方向,是山所无法界定、无法囊括的浩瀚——人们称之为海。海的气息,只在偶尔从山外带回的书页间惊鸿一瞥,字里行间咸涩的水汽,竟悄然洇湿了我心底的某处荒原。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松动,如同封冻的泉眼,被一丝陌生的暖意悄然侵蚀。
我后来才知晓,那松动的,正是山石之下我沉埋已久的根须。它不再甘于只从故乡的泥土里汲取养分,它渴望伸展,渴望触摸到山外世界的另一种湿润与广阔。那些曾经如磐石般压在肩头的描述,那些关于“应当”如何、“必须”如何的铿锵断语,在心底的风声里,第一次显出了它们的缝隙。原来它们并非不可摇撼的真理,只是习惯垒就的石墙。
觉醒的裂痕一旦开始蔓延,便如春日冰河的初融,带着摧枯拉朽的微响。我渐渐发觉,在那些宏大的、不容置疑的声音之下,另有一种微弱却执拗的搏动,来自我自己的胸腔深处。起初它细若游丝,在寂静的夜里,在独处的山径上,才敢怯生生地显露。那是我的声音,我的渴望,我的“不”与“要”。它不再甘于仅仅成为别人话语的回声,它渴望成为主调,渴望拥有自己的音色与力量。
于是,终于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,我背起行囊,走出了山的巨大轮廓。回望那曾经遮天蔽日的巨大存在,它依旧巍峨,却不再能完全笼罩我的天空。脚下的路蜿蜒着,通向薄雾氤氲、传说中海的方向。
跋涉的途中,风雨如晦,泥泞深陷,我亦曾疲惫地回望,想念那山中安稳的巢穴。然而每当此时,心底那个微弱的声音便再次响起,它提醒我:安稳的巢是雏鸟的庇护,却绝非雄鹰的天空。它不再怯懦,它渐渐变得清晰、坚定,足以穿透风雨的喧嚣。原来我亦能发出如此有力的声响,如同山间奔雷滚过自己的峡谷。
终于,当我翻越最后一道山梁,站在嶙峋的崖顶,海的气息扑面而来。极目远眺,只见那无垠的蔚蓝在天地尽头翻涌、呼吸,潮声阵阵,如同大地深沉而古老的脉搏。海水冲刷着礁石,亿万年的刻蚀在石上留下深深印痕——这海,原来并非只为温柔抚慰,它更是千万年不息的雕刻刀,在时光里不断雕琢着新的岸线。
此刻,我立于自己选择的峰顶,脚下是嶙峋的岩石,是风霜刻下的沟壑,是我用脚步丈量、用意志垒砌的版图。这座山,它以我的骨骼为脊梁,以我的血脉为溪流,以我的悲欢为草木荣枯。它不再仅仅是出生时被赋予的庞然背景,它是经我跋涉、我选择、我构筑而成的存在。它不高大得令人仰望窒息,却足以支撑我自己的目光,望向那片更浩渺的、属于我的深蓝。
当海风带着盐粒的气息拂过面颊,我恍然彻悟:人生一世,原不必终生属于出生的那座山峦。飞鸟的使命,在于听从血脉里风的召唤,飞越重重叠嶂,去认领那真正属于自己的峰峦——纵使那峰峦尚在途中,纵使羽翼之下是深渊万丈。
真正的自由,从来不是被某座山永远庇护,而是自己成为一座山,以自己的高度去呼应世界的辽阔。立于此处,我的声音终于汇入了天地浩大的回响之中,不再被湮没,亦不再畏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