纳雍电厂 朱鸿丽
我初次遇见它,是在寻找循环水系统的路上。那是春末的一个交接班日,我握着图纸在庞大的厂区里转悠,绕过轰鸣的汽机厂房,眼前赫然矗立着四座圆筒状的冷却塔,白色的水蒸气正袅袅地升向天空。就在塔基的混凝土平台与土地接壤的缝隙里,它站在那里——一棵我叫不出名字的树。
它算不得高大,甚至有些瘦削,斜斜地生长着,仿佛是为了避开那终日不绝的温热的水汽。可它就在那里,在工业的巨人脚下,撑开一团稀疏而倔强的绿意。那一刻,我心里莫名地一动,像在陌生的战场上遇见了一位沉默的故人。
自此,我的巡检路线上便多了一处固定的驿站。每日两次,我从汽机房的轰鸣里走出来,穿过生办楼,总会不自觉地朝它望上一眼。
夏天是它最喧闹的季节。水汽被阳光蒸腾成一片朦胧的纱,将它笼罩。它的叶子绿得深沉,油亮油亮的,仿佛涂了一层抗热的釉彩。那些鸟儿——大多是麻雀,也有些我叫不出名儿的——便最爱在此时光顾。它们藏在密实的叶丛里,啁啾着,跳跃着,那清亮的啼鸣竟能穿透冷却塔低沉的“嗡嗡”背景音,像几枚清凉的银币,叮叮当当地落在我蒙尘的耳膜上。那是我巡检途中最为舒心的片刻,仿佛它不是一棵树,而是一位掌管着这片微小乐园的绿色神祇,正慷慨地为我这个疲惫的巡操,演奏一曲免费的清凉。
入秋以后,水汽不再那么蒸腾,它的轮廓在日渐高远的天空下,显得清晰而坚毅。叶片开始镶上金边,而后转为沉静的酡红,一片一片,不慌不忙地凋落,在塔基旁铺成一圈小小的、悲壮的辉煌。鸟儿来得少了,枝干便显出一种钢筋铁骨般的线条。有一次,我发现一个被风雨摧毁的鸟窝,散落在它的根旁。我俯身看了看,心里有些怅然。它却依旧沉默着,仿佛在说,聚散离合,本是寻常。那时的我,正为一些规程上的琐事烦忧,看见它这般模样,心里那点纠结,竟也像那落叶一般,被秋风吹散了几分。
冬天的考验最为严酷。北风像冰冷的刀子,刮过空旷的厂区。它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,黝黑的枝干在水汽的浸润下,总是湿漉漉的,结着一层薄薄的、亮晶晶的冰凌,像披着一身冰冷的甲胄。冷却塔的白雾显得更加浓重,几乎要将它吞噬。可它从未屈服,总是那样站着,以一种近乎固执的姿态,迎着风,也迎着那永不疲倦的温热呼吸。我裹紧厚厚的工装,从它身边走过,手套触碰到冰冷的阀门时,会忽然觉得,我们是一样的——它守着它的土地,我守着我的汽机。我们在各自的岗位上,一同对抗着这漫长的寒冬。
我依旧每日从它身旁走过。它不再仅仅是一棵偶然遇见的树,它是我枯燥巡检路线上一个活着的坐标,一部无声的日记。它见证过我初来时的迷茫,分享过我听懂第一声鸟鸣时的欣喜,也默许过我面对故障难题时的焦虑。那交替的枯荣,仿佛是它写给我的,一封封长长的信。
我不再觉得它孤独了。有鸟儿为它歌唱,有水汽为它润泽,有我这个穿着工装的巡操,日日前来问安。而我们头顶上,那四座冷却塔所吐出的巨大云朵,正缓缓地、永不停歇地,开向天空,像极了它,和我,我们所有无声的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