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元智慧能源公司 雷力
初秋晨雾未散时,车已驶入塞罕坝的褶皱。远处山脊线被朝霞勾勒出毛茸茸的金边,像谁随手撒了把碎金箔。我摇下车窗,冷冽的风裹挟着松脂香扑进来,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松涛在响,还是记忆里老陈伯的烟斗在明灭。
五十年前陈伯随林业队北上时,塞罕坝还是“黄沙遮天日,飞鸟无栖树”的荒原。同行者说,当年的老陈伯常在煤油灯下摩挲着泛黄的地图,说这里的等高线本该是翡翠色的。那年他的孩子尚在襁褓,他便背着树种翻越燕山,把半生光阴种进这片荒漠。如今我踩着松软的落叶前行,每一步都惊起细碎的阳光,仿佛踩在无数个春天的脊背上。
一到正午时分,泰丰湖便成了打翻的调色盘。白桦林将金箔般的叶子撒向水面,云杉的倒影却固执地保持着墨绿。忽见几尾红鲤跃出,搅碎满湖鎏金,倒让我想起曾经在老陈伯书房见过的旧照片——褪色的相纸里,几个年轻人正跪在沙地上栽种松苗,身后是漫无边际的黄沙,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像要刺破天际的梭镖。
“那是第一代务林人。”同行老者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,他布满沟壑的手抚过湖畔的樟子松,“当年种十棵活三棵,剩下的七棵都是用命填的。”树皮皲裂的纹路里,似乎还嵌着冻伤的指痕。我伸手触碰那些深褐色的疤痕,指尖传来细密的震颤,仿佛触摸到五十年前某个风雪夜,帐篷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,听见铁锹与冻土相撞的脆响,看见油灯下誊写观测数据的钢笔尖在颤抖。
等我们登上七星湖湿地时,暮色已给云层镀上紫铜。七个小湖如散落的星子坠入林海,水草在涟漪中舒展成墨绿的绸缎。忽有雁阵掠过天际,鸣叫声惊醒了沉睡的落叶。老者弯腰拾起一片枫叶,叶脉间蜿蜒的纹路让他想起某位战友的掌纹——那位永远留在1964年寒冬的山东汉子,临终前攥着松苗喃喃:“等它们长到碗口粗……”
暮色更浓了。我们寻到一间林场旧屋,这里曾经是林务队巡山时的落脚点。生锈的铁皮桶里,炭火正舔舐着松枝,爆出细碎的星子。老者从怀里掏出半块发硬的玉米饼,掰开时簌簌掉落的碎屑惊醒了墙角的蜘蛛网。“当年巡山带三天干粮,最后半块要留给树苗。”火光在他眼窝里跳动,映出墙上斑驳的奖状,“你看这满山的树,哪棵不是我们的孩子?”
夜宿木屋,松涛在窗外织成绵密的网。月光淌过窗棂,在水泥地上洇出银白的溪流。恍惚又见老陈伯蹲在苗圃前,粗粝的手掌托着刚破土的松苗,像捧着初生的婴儿。那些年他总在给妻儿的信里写:“等塞罕坝绿了,带你去看云杉开花。”可当百万亩林海真的漫过山脊时,他的骨灰已化作春泥,永远融进了这片他深爱的土地。
第二天晨起推窗,忽见薄雾中浮起无数移动的绿点。护林员们背着树苗走向远山,橘红色工装在苍翠间明明灭灭,恍若跳动的火种。昨夜老者的话突然清晰起来:“树是种给未来的眼睛看的。”此刻我忽然懂得,那些被风沙磨砺的青春,那些与寒冬角力的脊梁,那些深埋地下的名字,都在年轮里长成了永恒的春天。
返程途中,车过界河,对岸的沙丘仍在蔓延。后视镜里,塞罕坝的绿浪正翻涌着追来,像要衔住我们的车轮。我摸出老陈伯留下的松果标本,裂开的鳞片间,一粒新芽正顶开陈年的硬壳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