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龙公司 曹芮

晨雾像一匹素绢，正被西塘的橹声一点一点揉皱。乌篷船划开水面的刹那，老妪膝头的蓝印花被面忽然洇开几朵暗纹。她手中的粽叶是浸过雨水的荷钱，五月的晨风掠过水面时，整座古镇都在叶脉上摇晃。

七千年前的某个黎明，河姆渡的炊烟刚刚升起。那些被先民遗落在陶罐边的粽叶，此刻正在博物馆的射灯下泛着青铜器般的幽光。《楚辞》里的桂酒尚未冷却，绍兴兰亭的曲水流觞已漂来第一片粽叶。王羲之醉后挥毫的墨迹，顺着箬叶的经络蜿蜒而下，经过二十四桥的明月，穿过沈园残壁上的苔痕，在嘉兴乌镇的石桥下凝成琥珀。

宁波四明山的竹林深处，采粽人哼着古老的采茶调。他们采摘立夏后第七片竹叶，叶片上还凝着昨夜的露珠，像《世说新语》里王子猷雪夜访戴时，船头那盏始终未曾点燃的灯笼。当竹叶裹住新米，山岚便裹挟着《四明谈助》里的传说，在竹筒里发酵成琥珀色的光阴。老茶客们都说，这粽子要就着虎跑泉水吃，才能品出陆羽在《茶经》里说的“啜苦咽甘”。

丽水畲族的吊脚楼前，长粽如同待嫁姑娘的红盖头。两米长的粽身缠着九道红绳，每道绳结都藏着《诗经》里的句子。月圆之夜，姑娘们将长粽抛向溪流，看它载着“有美一人，清扬婉兮”的情愫，顺流漂向对岸的灯火人家。溪水浸润的粽香里，分明能尝到谢灵运山水诗里的空灵。

衢州老饕们的芋头粽，是龙游小辣椒与奉化芋艿的私奔。糯米裹着微辣的芋泥，像极了孔氏南宗家庙门前的宫灯。当地人说，这滋味是方孝孺在狱中写《越谚》时，舌尖残留的乡愁。当柴火灶里的火星映红灶台，芋头的清香便漫过斑驳的白墙，惊醒了沉睡在青石板上的明朝往事。

绍兴仓桥直街的青石板上，木格抽屉里沉睡着三代人的掌纹。八旬老人解开浸透月色的棉绳，露出裹着琥珀色蜜渍的火腿栗子粽。褪色的棉线仍缠绕着旧时光的温存，糯米却固执地沉淀着岁月馈赠的醇香。老式收音机里流淌着周璇的吴侬软语，唱针划过《天涯歌女》的沟壑时，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子们正用银匙轻叩瓷碗，惊动了檐角栖息的灰雀。

杭州河坊街的蒋顺发粽庄，至今沿用石臼舂制粽叶的古法。老师傅说机器打的粽叶带着杀气，石臼舂的才带着山野的灵气。清明时节的雨丝斜斜飘落，沾湿了柜台上的《武林旧事》。书页间夹着的干粽叶，还留着宋高宗南渡时沾染的咸涩海风。当新笋破土的脆响惊醒春眠，整个杭城都浸在箬叶的清香里。

暮色渐浓时，南浔百间楼的灯火次第亮起。乌篷船老大解开缆绳，任小船载着粽子的余温顺流而下。对岸酒肆里，有人正吟诵着艾青的诗句：“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？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。”粽叶轻摇，摇碎了满天星斗，却摇不散那缕穿越千年的江南情。

最动人的莫过于嘉兴五芳斋的月光粽。三浸三蒸的糯米吸饱了太湖水的清甜，裹上用五年陈酿酱油腌制的五花肉，蒸熟时揭开粽叶的刹那，油珠顺着箬叶的纹路滚落，在粗陶碗里溅起金黄的涟漪。老茶客们总说，这粽子要就着三白酒喝，才能尝出李渔在《闲情偶寄》里写的“鲜甜交迸”。当运河的水波漫过青石台阶，整个嘉兴城都泡在粽香酿成的酒里。

在丽水云和的梯田旁，畲族阿妈们正在编织彩粽。红黄蓝绿的丝线缠绕在翠竹篾条上，编出蝴蝶振翅的形状。她们说这是给山神准备的礼物，每根丝线都系着《高皇歌》里的传说。当山风吹动彩粽，整个山谷都响起古老的歌谣，惊醒了沉睡在崖壁上的悬棺。

暮春时节，宁波月湖畔的包家道地，女眷们围坐在一起裹粽子。银针在碧绿的粽叶间穿梭，串起珍珠般的糯米，串起整座城市的烟火气。七小姐偷偷往娘的粽子里塞了颗杨梅，酸甜的汁水洇红了半片箬叶，恰似她初见如意郎君时的胭脂。

端午的河水涨得正欢，西塘的石桥洞里，忽然漂来几只菱形的粽子。老艄公说那是范蠡与西施隐居时留下的信物，每年这个时候都要随波漂流，见证越地儿女的柔情。岸边的垂柳垂下万千丝绦，缠住了行人的脚步，也缠住了千年时光。

当最后一缕粽香消散在暮色中，整个江南都沉浸在甜蜜的回忆里。那些被粽叶包裹的故事，将在下一个端午再次苏醒，继续诉说关于江河、稻米与永恒的传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