纳雍电厂 田永梅
老家的枇杷又熟了。
这消息是表兄在电话里告诉我的。他的声音穿过手机,带着几分重庆人特有的爽利:“枇杷黄了,再不回来摘,就要被雀儿啄光了。”我握着手机,思绪却已飞回千里之外的山城。
重庆的枇杷树,总是长得倔强。它们从石缝里、墙角边、甚至屋顶的瓦楞间钻出来,不讲究什么水土,也不在乎人们的目光。我家的那棵老枇杷树,就斜立在老屋的后院里,树干粗粝如外公的手背,树冠却蓬松如外婆的发髻。每年五月,那些金黄的果子便从墨绿的叶丛中探出头来,像无数个小太阳,照亮了半面灰黑的瓦檐。
记得儿时,枇杷熟时便是孩子们的节日。我们几个表兄弟妹,总是等不及果子完全成熟,就搬来竹竿、竹篓,想方设法要打几个下来尝鲜。舅舅见了,便笑骂我们是“馋嘴猫”,却还是搬来木梯,亲自上树为我们采摘。他粗糙的手指轻轻一拧,金黄的枇杷便脱离了枝头,落在下面我们张开的衣襟里。那果皮上还带着一层细密的绒毛,在阳光下泛着柔光。
枇杷的滋味,初入口时微酸,继而转甜,最后留在舌尖的是一丝清爽的苦涩。外婆说这是"人生的味道"。她总要把第一批摘下的枇杷供在堂屋的祖宗牌位前,说是让先人也尝尝时鲜。供过的枇杷我们分食时,总觉得格外香甜,仿佛真的沾了祖宗的福气。
十二岁那年,我发高烧,咳嗽不止。母亲连夜从枇杷树上摘了叶子,洗净后和冰糖一起熬水给我喝。那汤水呈琥珀色,入口微苦,却神奇地平复了我喉间的灼热。病愈后,我常盯着那棵枇杷树看,觉得它不仅是果树,更像一位沉默的长者,守护着家人的健康。
后来离家求学,工作,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。偶尔在异乡的水果摊上见到枇杷,买来尝时,总觉得少了些什么。不是太甜就是太淡,全无记忆中那种酸甜交织的复杂滋味。想来,差的不是果子的味道,而是缺少了老屋后院的那缕穿堂风,缺少了竹竿敲打树枝的声响,缺少了全家人围坐分食时的说笑声。
今年我终于回去了。推开老宅斑驳的木门,那棵枇杷树依然斜立在那里,只是树干更显沧桑。表兄的两个孩子正在树下嬉戏。我摘下一颗枇杷递给他们,看他们小心翼翼地咬破果皮,眉头先是一皱,继而舒展,最后露出惊喜的笑容——那神情,与二十年前的我如出一辙。
黄昏时分,我独自坐在树下。夕阳透过枝叶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微风拂过,几颗熟透的枇杷“扑嗒”落下,滚到脚边。拾起一颗,轻轻擦去表皮上的尘土,咬下去,汁水在口腔中迸开。刹那间,时光倒流,我又变回了那个在树下仰望的孩童。
原来,有些味道,从未改变;有些记忆,永远鲜活。就像这棵老枇杷树,年复一年地开花结果,将岁月的滋味,悄悄酿进每一颗金黄的果实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