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园电厂 张真真
那些低头是“题海”的岁月,如今在记忆里泛着青铜器般的光泽。我总疑心时间对某些片段作了特殊处理——那些密密麻麻的演算纸渐渐淡去,而某个晚自习窗外的火烧云,却永远鲜艳得像是昨天才拓印在视网膜上。
五月的教室开始缓慢瓦解。参考书从铁皮柜撤退到纸箱,最后蜷缩进皱巴巴的蛇皮袋,像一群疲惫的士兵卸下盔甲。我和同桌抬着三年积攒的“财富”穿过教学楼时,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,像两个被岁月压弯的拾荒者,踉跄地搬运着自己的青春。宿舍楼下的快递点排起蜿蜒的长队,每个人都往故乡寄回一箱箱被揉皱的野心,纸箱封口处残留的透明胶带,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泪光。
高考那天的清晨,教学楼变成了一条流动的线。好像从来没有排过那么长的队,也第一次在排队的同时,看见除了校服,还有各类各色的衣服——有人穿着红色T恤,上面印着“必胜”两个烫金大字;有人套着宽大的运动外套,拉链一直拉到下巴,像是要把紧张也一并封存;还有人踩着崭新的白球鞋,鞋底干净得仿佛从未沾过教室的灰尘。老师和家长站在进考场的两侧,越靠近安检机,越能听见此起彼伏的"加油"在积水里溅起细小的回声,像许多颗石子投入深潭。
还记得数学考卷发下来时,暴雨正疯狂敲打着考场外的空地,仿佛千万只急切的手指在叩问命运。前排的女生不停地转笔,笔杆磕在桌面上,发出轻微的“哒哒”声。中途抬头,看见窗外的老师和家长都已退去,只有雨幕像一道透明的屏障,将世界隔成内外两半。窗玻璃上不断坠落的雨珠,竟和我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演算的节奏莫名重合,像是某种隐秘的共鸣。最后一场结束铃响起时,远处食堂飘来高考“福利”的油腻香气——炸鸡腿和红烧肉的混合气味,浓烈得几乎具象化。我逆着对答案的人流奔跑,耳畔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,咚咚地震着鼓膜,仿佛胸腔里藏着一面即将被敲破的鼓。
高考过后就是各式各样的“叫卖”。黄昏的跳蚤市场突然变得慷慨起来,五块钱能买三本边角卷曲的《萌芽》,扉页上还留着学长潦草的批注,蓝黑色墨水洇开成小小的湖泊。摊位沿着林荫道一字排开,塑料布铺在地上,上面堆满了旧物:崭新的题库、写满笔记的活页本、掉漆的保温杯、甚至还有半瓶没喝完的墨水。我在各类摊位来来回回许久,终于以划算的价格买到了那本心仪已久的小说。书页间夹着一张泛黄的便签,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写着:“愿你的六月有栀子花的重量。”我摩挲着那行字,突然想起教室后排那株无人照料的绿植,不知道它是否也在某个雨夜,悄悄绽放过洁白的花朵。
如今回想起来,高考像是一道巨大的裂缝,将青春生生劈成两半。前半段是日复一日的跋涉,后半段是猝不及防的散场。那些曾经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煎熬,原来也会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;而那些被我们忽略的细枝末节——窗外的云、雨中的等待、书页间的字迹——却像种子一样埋进记忆的土壤,在往后无数个六月,悄然生长,开出比分数更恒久的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