黔西电厂 吴强
水西公园的午后,喧嚣得有些奇异。石栏边坐满了人,石面早被磨得温润,显出无数年岁里人手摩挲的印痕。一群老人排开阵势,对着仿古亭台,正用乡音高唱一支红歌,歌声嘹亮却难掩跑调,在亭角飞檐间碰撞,又被风撕扯着,飘散开去。亭子背后,那株阅尽沧桑的明代古银杏,默然矗立,枝干虬曲如铁,在风中微微摇晃,树影投在青石板上,仿佛泼洒了一地斑驳的碎金,又被游人脚步踩得零落。更远处,几株粗壮的香樟撑开浓荫,深绿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着油润的光泽,与银杏的沧桑形成奇异的对照。一只灰松鼠倏地从枝头掠过,尾巴蓬松如帚,搅动了凝滞的光影。
公园深处,残碑兀立。风雨剥蚀了碑面,字迹早已漫漶不清,只余下石质本身的坚硬与苍凉。几茎坚韧的藤蔓从石缝中蜿蜒而出,紧贴着碑身,如同岁月赋予的天然拓片。指尖抚过那些凹凸的刻痕,冰冷坚硬,却隐隐传递着某种坚韧的余温——这石头的记忆,比任何史册都更沉默也更悠长。它像一道深刻的疤痕,烙在黔西的土地上,无言诉说着水西故地的沉浮。碑旁一丛野生的芭茅草,细长的叶片在风中簌簌作响,银白色的穗子摇曳不定,仿佛在应和着石头的低语。几只细腰蜂在草茎间穿梭,翅膀震动的微响几乎被风声吞没。
公园的喧嚣渐远,步入毗邻的寻常巷陌。窄窄的街道两旁,老屋的木板门面被岁月熏得深褐。一家小小的肠旺面馆,热气蒸腾,铁锅里红油翻滚,粗瓷碗里堆着暗红的鸭血块、金黄的脆臊和油亮的肠段,浓烈的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,几乎能压住半条街的市声。再往前,花鸟市集上,笼中鹦鹉羽毛黯淡,喙却鲜红,它歪着头,用乌亮的眼珠盯着路人,忽然发出一声怪异的、不知模仿自何处的鸣叫,在嘈杂中显得突兀又孤寂。鸟笼的塑料网格,在阳光里投下细密的影子,落在旁边古旧斑驳的墙上,竟如一幅现代派的网格画。墙角石缝里,几簇不知名的野草顽强地探出嫩绿,在喧嚣中静默生长。
循着水声,穿过老城,乌江便横在眼前。它不似江南水乡的柔媚,水色深沉,流势沉稳,挟着黔地山野的浑厚之力,在嶙峋山石间奔涌。岸边石阶上,有妇人蹲踞水畔,正将一把青翠的菜蔬浸入江流。塑料篮筐悬于水面,她手腕翻动,菜叶在清波中舒展又聚拢,水珠溅落,漾开细小涟漪,旋即被沉稳的江流无声吞没。对岸青山连绵,峭壁如削,裸露的岩层呈现出铁锈红与赭石黄交错的肌理,那是大地深藏的密码。轮廓在薄暮中渐渐模糊,由苍青转为沉郁的黛蓝,最终化为一抹浓重的剪影,与渐次深邃的天幕相接。山脊线上,一列稀疏的松树逆着天光,如同大地伸向苍穹的黑色鬃毛。水边泊着几条旧木船,船身黝黑,随着水波轻轻摇晃,缆绳绷紧又松弛,发出吱呀的微响,像在低语。
暮色四合,华灯初上。我折返水西公园,白日里喧嚣的亭台楼阁隐入暗影,轮廓被灯火勾勒出来,浮在夜色里,竟有些纸扎般的虚幻。白日里老人唱歌的亭子,此刻空空荡荡,只有几盏红灯笼在檐下摇晃,光影在石阶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图案。白日里那棵沉默的古银杏,此刻成了巨大的黑影,在灯火阑珊处静静矗立,树影与夜色融为一体,更显深沉。白日里被踩踏的树影碎金,此刻已被夜色收拢,仿佛一切喧闹都只是它脚下短暂的浮尘。园中几株高大的桂花树,在夜色里散发着若有似无的甜香,幽微而固执地渗入空气,提醒着季节的更迭。一只夜枭的鸣叫,短促而突兀,从古银杏的浓荫深处传来,旋即又陷入更深的寂静。
黔西的魂灵,何曾只囿于那几处被圈点的“名胜”?它分明渗入这街头巷尾的市声烟火里,渗入妇人洗菜时水珠滴落的清脆里,渗入那碗红油肠旺的浓烈滋味里,渗入乌江深沉不语的奔流里。那古银杏的根脉,在黑暗的泥土下,早已悄然延伸,紧紧抓住了这方水土的深处——它静默的虬枝,便是黔西大地伸向天空的倔强手势,承接风雨,也承接星辉。如同对岸山崖上那些虬曲的岩松,根系深深扎入贫瘠的岩缝,枝叶却永远向着天空伸展。如同江畔峭壁上那株倒悬的岩松,以扭曲的姿态,书写着生命最顽强的注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