黔北水电厂 刘谷雨

我生于务川，长于务川，这山城小县，恰如我生命之根，血脉所系。我的童年足迹在县城的小巷里印刻，而如今，当童年戏水的溪流汇入今日维护的电站，我才恍然彻悟，原来自己始终未离开过故乡的怀抱。

务川的县城，宛若山间一只精巧的匣子，由群山之手捧起，安放在岁月深处。幼年时光里，县城中青石板铺就的街巷，如同山野间蜿蜒的溪流，我踩过那些被行人脚步磨得温润的石板，如同涉过清浅的流水。街角处，总坐有几位老奶奶，守着油茶摊子，香气氤氲在空气里，像一张温热的网，裹住每一个行人。摊子旁边，还偶尔能看见老匠人慢条斯理地编着竹器，竹篾上下翻飞，指尖流淌出岁月静好的纹路。青石路、油茶香、竹器韵，织成了我记忆中最温润柔软的底子。

县城之外，仡佬族的文化才更显出苍劲本色。龙潭古寨的石阶，层层叠叠，像盘踞山腰的龙脊。寨内木楼依山而立，炊烟袅袅，缠绕在飞檐翘角上，好似云气缭绕于山间。寨中的老人常常唱着山歌，曲调苍茫悠长，仿佛是从山腹深处升起的回响，久久盘旋在寨子上空，不肯散去。在仡佬族最盛大的“吃新节”里，男女老少身着五彩斑斓的盛装，聚集在寨中宽阔的晒坝上，抬着新谷，绕场而行，锣鼓喧天，舞步踏得尘土飞扬，人们脸上都洋溢着虔诚与感激——那是向土地与祖先致谢的庄严仪式，也是向山河岁月诉说的，永不枯竭的深情。

如今县城悄然长高了，也伸展了。老旧的青石路已让位于平整的柏油大道，两旁新楼耸立，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，显出耀眼的生气。街巷间，仡佬族纹饰的图案却如藤蔓一般，在灯柱、店招和桥栏上蜿蜒缠绕，古老与新意，在喧闹的市声里悄悄对话、温柔相融。我家对面那家油茶铺子还在，只是门脸儿更亮堂了，里面坐着的，是奶奶的孙女儿了。她笑盈盈地端上碗来，碗里浮着的米花、油渣，仍是儿时那熟悉的味道——但铺子墙上新添的二维码，又分明映出了今日的光影。

而我的工作之地，在洪渡河上，那横截激流的电站大坝，是务川如今搏动的心脏。我日日穿行于钢铁丛林之间，触摸着机组的温度，聆听巨大水流在管道里奔腾的轰鸣。手中的扳手、万用表，代替了祖辈的锄头和镰刀，却依旧是在这方水土上劳作。每当我细致地检查每一颗螺栓是否牢靠，每一条线路是否通畅，这微小谨慎的日常，竟如同当年爷爷奶奶俯身田间，擦拭锄刃，查看秧苗般相似。我们都在守护着一种延续：长辈们守护着生长，我守护着光明。

我时常独立坝顶。俯视脚下，县城灯火如星河倾泻，在夜色里熠熠生辉。洪渡河水在闸门下奔涌而出，如一条银龙，挟裹着古老仡佬族歌谣里的精气，裹挟着洪渡河千百年冲刷不息的意志，奔向未知的远方。灯火如织，水流不息，正是这力量将务川推向更广袤的世界。

夜鹭忽地从水边振翅而起，飞向远处灯影迷离的城区——那振翅之声，清越如电，划破静夜。我心微微一动：务川之脉，奔流如河，从远古群山深处而来，贯穿祖先的祭歌，流过爷爷奶奶犁下的田垄，亦流经我今日守护的钢铁闸门，最终向着未来更辽阔处奔腾而去。

它从不止息，亦不回头。这河便是我，我们，是务川深扎于泥土又伸向天空的根脉与枝叶，以古老血脉注入新生的光热，在群山怀抱里，日夜兼程，流向远方。

——我们，便是故乡那条永不断流的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