黔北电厂 赵月
当我第一次踏进这座由钢筋铁骨构筑的庞然大物时,巨大的涡轮轰鸣声如雷贯耳,震得我胸口发闷。那是去年的夏末,我作为新员工来到黔北电厂,带着工科毕业生特有的那种既骄傲又忐忑的心情。彼时的我尚不知道,接下来的一年将如何重塑我对工业、对劳动、对自我的全部认知。
初入电厂时,我带着书本上的公式与图纸,却对真实的工业现场一无所知。那些钢铁巨兽般的发电机组,那些蜿蜒如血脉的管道系统,那些闪烁如星辰的控制指示灯——它们组成了一首过于宏大的交响诗,而我甚至听不懂第一个音符。我的世界还停留在理论的层面,用毫米的笔尖描绘着米尺的现实,用微安表的敏感揣度着千安培的奔流。
到了冬季,夜班是最难熬的。凌晨三点,寒风穿过厂区的钢铁丛林,我裹紧工装外套,跟着师傅巡检。在蒸汽氤氲的汽轮机车间,他忽然停下脚步,让我站在汽轮机旁。“感受到了吗?”他问。脚下传来沉稳的震动,那是三百兆瓦机组的心跳。“作为一名合格的巡检人员,得学会用耳朵听机器的声音,用皮肤感受设备的振动。”那一刻,我忽然理解了所谓“工业脉搏”并非比喻——在这座永不沉睡的钢铁生命体里,能量正以五十赫兹的频率奔流不息。
春天来临的时候,我已经能够独立当班,完成大部分常规操作。某个晴朗的午后,我像往常一样,走在巡检的路上。阳光如碎金般倾泻,白云悠悠,迎春花正开的灿烂。我细细倾听,各种声音渐次分明:高压蒸汽的嘶鸣、冷却水的潺潺、变压器低沉的嗡鸣……这些曾令我头痛、害怕的噪音,此刻竟编织成令人安心的乐章。我突然意识到,自己已经能像师傅那样,从声音的变化中判断设备的状态。这种身体记忆的积累,是任何教科书都无法传授的技艺。
盛夏七月,夜雨如雾,笼罩着整座火电厂。冷却塔的巨影在雨幕中隐现,塔顶蒸腾的白汽与雨云交融,仿佛大地的呼吸。升压站内若隐若现的微光,锅炉钢铁廊桥间移动的身影,循泵房外被吱呀搬动的阀门,那些在暴雨中淋湿的工装,仿佛一朵朵被晕染开的蓝莲花。那晚回宿舍的路上,我看见厂区灯光倒映在积水中,宛如星河倾泻人间。这一刻的美丽,只属于那些曾为守护这片光明而奋战过的人。
时光在变压器的低吟中流转,当我站在时间的门槛回望,才发现这一年的光阴已将我重塑。它让我懂得敬畏——对每度电背后凝聚的劳动,对工业体系精密的协作之美;它也让我获得某种笃定——当你的工作与社会运转的底层逻辑直接相连时,疲惫之余自有一种踏实。夜班时,我常望着城市的万家灯火,想象着其中有一束光明正是经由我的双手而点亮。这种连接感赋予工作以庄严的意义:我不再是无关紧要的实习生,而是巨大能量网络中的一个节点,一个传递光明的使者。
此刻,夜幕降临,电厂的灯光次第亮起,如同大地上不落的星辰。我知道,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,而我已经准备好,带着这一年的光与热,奔赴下一个黎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