黔西电厂 吴强
暮春的风掠过云贵高原时,总带着些草木萌动的私语。那些隐匿在山峦褶皱里的花事,早在料峭春寒中埋下伏笔——当第一缕温软的日光漫过彝寨的碉楼,百里杜鹃的花信便沿着马缨岭的脉络,一寸寸洇染开去。
这片横跨黔西、大方两地的原始杜鹃林,是藏在云贵高原褶皱里的调色盘。四十多个品种的杜鹃树,用了亿万年光阴,在北纬27度的土地上织就锦缎。最寻常的马缨杜鹃开得浓烈,深紫花瓣边缘泛着金蕊的光,像彝族少女鬓边垂落的漆器珠串;露珠杜鹃则生得素净,花苞如羊脂玉琢成的铃铛,晨雾漫过时,千万颗“铃铛”上凝着的水珠便簌簌滚落,打湿脚下深褐色的腐殖土。
花事最盛时,整座山都陷在香雾里。站在普底景区的观景台极目望去,红的白的粉的紫的,层层叠叠泼洒在起伏的山峦间,像谁打翻了染料缸,让墨绿的林海都浸了颜色。当地人说,这里的杜鹃“一山不同族,十里不同天”,刚在金坡景区见过如火如荼的映山红,转过山坳,又撞见一树树迷人杜鹃开得含蓄,五瓣花萼微微蜷起,像小心翼翼托着一汪春水。
花树下的石板路,总被落花覆得松软。四月中旬的某个清晨,我曾见过一位背着竹篓的老妇,她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要避开那些鲜嫩的花瓣。竹篓里装着新采的蕨菜,草叶间还沾着几朵跌落的露珠杜鹃,她告诉我,这花晒干了能泡茶,“比城里卖的玫瑰香”。她的头巾是靛蓝色的,边缘绣着细碎的马缨花图案,走得急了,鬓角的银发便和花瓣一起轻轻颤动。
最动人的是一场山雨过后。水珠挂在花瓣上,像撒了满树的碎钻,风过时,便有整串的花雨簌簌飘落。曾在花间遇见一对写生的母女,小女孩蹲在地上捡落花,把它们夹进素描本里,母亲的画布上,深红浅红的色块间,隐约能看见几枚完整的花瓣——那是山风替她们添的笔触。
花海里藏着许多时光的褶皱。在彝人世代居住的箐门村,百年杜鹃树与吊脚楼相依相守。村里最年长的毕摩(老爷爷)说,他小时候跟着祖父在花树下祭山,那时的杜鹃王树干要五个人才能合抱。如今那些古木依然活着,皲裂的树皮间抽出新枝,粉白的花朵垂在青瓦上,像给老屋簪了满头珠钗。
逢着花期,四面八方的人都来了。穿汉服的姑娘在露珠杜鹃下拍照,裙摆扫过满地落英;背着画板的学生坐在马缨花树下,调色盘里的朱红总比眼前的花差了三分;卖烤洋芋的嬢嬢支起竹凳,炭火上的铁锅里,金黄的洋芋滚着山野的香,她会用草绳把热洋芋扎成串,递给看花的游人。最热闹的是“花神节”,彝族青年在花树下弹月琴,姑娘们的百褶裙扫过草地,银饰叮当间,有人把杜鹃花别进爱人的衣襟,有人将花瓣放进新酿的咂酒坛。
暮色漫上来时,花影渐渐模糊成深浅不一的色块。归途中遇见背柴的老人,他的柴担上插着两枝野杜鹃,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柴火间漏下的花瓣,一路洒在青石板上,像谁提着灯笼,在春夜的山路上点了串星星。
离开百里杜鹃的时候,车窗上沾了片落花,是朵半开的迷人杜鹃,淡粉花瓣边缘泛着白,像被春风吻过的痕迹。同行的当地人说,这里的花“开时惊天动地,谢时也不拖泥带水”。想起那些在花树下打盹的午后,山风卷着细小花蕊掠过眉梢,忽然懂得,所谓人间绝色,从来不是堆砌辞藻的热烈,而是时光深处,一朵花与一座山的静默相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