蒙江水电厂 段正洋

头回值夜班，暮色是趁人不注意从山坳里漫开的。厂区头顶的天先被染成铅灰色，跟着山风就裹着山涧的凉意，一缕缕往衣领里钻，后颈倏地一凉。指尖蹭着工作服洗得发糙的布纹，心里没来由地发紧——说不慌是假的，毕竟这漫漫长夜，要守着满厂区轰鸣的“钢铁伙计”。远处的山渐渐褪成淡墨影子，没了白天的苍翠鲜活，心里像揣了颗没搁稳的小石子儿，晃得人脚步发飘。踩在厂区的水泥路上，每一步都带着生涩的虚浮，连手电筒的光都照得格外小心翼翼。

跟着刘师傅往厂房走，机组的嗡鸣声从远处的低吟渐渐变成耳畔的震颤，那股揣揣不安的心反倒一点点沉了下来。在这伸手能触到黑暗的夜里，这持续不断的运转声像定海神针，顺着耳朵钻进心里，竟生出几分踏实的力量，足以对抗对未知的慌神。

到二厂集水井时，刘师傅打着手电筒，光柱稳稳地落在水面上：“夜里巡检，集水井的水面高度得盯着，差一厘米都要查原因。”他蹲下身，指节敲了敲井边的液位计，“你看这刻度，白天太阳晒着水位降得快，夜里凉，渗水量又会变，得记准每小时的变化。”说着，他又拽着我往配电柜走，手指拂过接线端子：“摸一摸，有没有发烫？闻闻，有没有焦糊味？电气设备的‘毛病’，先从温度和味道看。”他又指向机组的油管和水管接口，“你看这接头处，有没有油迹水印？夜里光线暗，得拿手电筒顺着管线照，一点疏漏都不能有。”听着刘师傅一句句细致的叮嘱，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慢慢被填满，竟生出“以后这机组，我也得护好”的坚定念头。

从二厂往一厂走，河边小路的风裹着水汽扑在脸上，润得人鼻尖发凉。夜里的河静得厉害，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流水的“哗哗”声。先前慌得只顾盯着脚下的路，这会儿不知怎么就抬了头——左边的山稳稳当当立着，没了白天的葱郁活力，却像披了层墨色铠甲，透着股沉稳的劲儿，连风到这儿都软了几分；河边的杨树高耸挺直，枝叶在风里轻轻晃，影子投在水面上，跟着水流慢慢飘；河水缓缓淌着，月光洒在水面，碎成一片银闪闪的光。以前总觉得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是写在墙上的标语，这会儿才算真正懂了——这山挡着外头的狂风，树固着岸边的泥土，水带着厂区的热量流走，它们早就是机组的老搭档了。我们哪里是自己守夜班？分明是山、水、树陪着一起守，心里的石子儿“咚”地落了地，脚步也沉实了不少。

回到中控室，五十多岁的刘师傅正戴着老花镜核日报表，指尖点着密密麻麻的数据，一笔一笔在纸上核对。“做报表就得跟绣花似的，一个数字错了，可能就漏了设备的异常。”他指着其中一行“轴承温度”的数据，“你看，白天最高38度，现在35度，这变化得记下来，明天跟白班交接时说清楚。”他做事总慢条斯理的，桌上放着个磨了边的搪瓷杯，泡着浓茶，“做事一旦急了，眼就花了，手就乱了。”他从抽屉里摸出个和他同款的小笔记本，递给我：“把待办的事列上，巡检时间、要查的设备、报表里的关键数据，记下来，时不时翻一翻，就不会漏事了。”看着他认真的样子，我心里那点“我能行吗”的犹豫，慢慢变成了“这事儿，我得担起来”的笃定。

夜班快尽时，天刚蒙蒙亮，我站在一台电机旁，掌心轻轻贴在机壳上。那震动匀匀的，带着温热的触感，像握着一颗安稳的心跳；耳边的嗡鸣细而稳，没有一丝杂音，是设备在“好好工作”的信号。远处的山渐渐显了清晰的轮廓，雾气从河面漫上岸，裹着淡淡的草木香，却不觉得冷了。回头望厂房的方向，那些设备还在默默转着，像被山、被水、被我们一起护在怀里的宝贝。

走回寝室的路，风还是凉的，可心里的慌早没了，只剩一股子踏实。第一次上夜班的那点不安，早被这一趟趟巡检的脚步、一遍遍触摸设备的温度、一声声稳当的嗡鸣声冲得干干净净。原来守护机组哪是一上来就有底气的？是走一步学一步，摸着设备的温度知道它“状态好”，听着山水的动静知道“环境稳”，心里那股“一定能守好”的劲儿，才跟着一点点冒出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