鸭溪运营 宋兴霖
南方的秋天,总带着几分欲说还休的含蓄。它不像北方的秋天那般,用漫山的红枫与鎏金的白桦,将山河染成一副浓墨重彩的画卷;它更像一位丹青妙手,在山野尚沉浸于夏日的苍翠时,便悄然调转笔锋——让风先知道,它来了。
于是,在某一个不起眼的夜晚,风起天寒,几场夜幕的雨缓缓落下,仿佛天公挥毫的写意,将盛夏的焦躁一一濯去,推窗迎见的,不再是黏腻的暑气,而是清冽如泉的凉。鸣蝉不知何时敛了踪迹,扰人的蚊蝇也消散于无形。天地间忽然安静下来,只剩夜雨敲窗,淅淅沥沥。
若将世界看作一个生命,春天便是它的懵懂少年时,万物初始,一切都带着试探的雀跃;夏天恰似热血青年时,挥斥方遒,魅力四射;而秋天,已然步入中年,褪去了轻狂,敛起了锋芒,只将沉甸甸的稻穗、红艳艳的高粱、黄橙橙的玉米,默默绽放出光彩。那不是炫耀,只是生命历经风霜后,人间给予它自然而然的馈赠。这馈赠,是时光的沉淀,亦是生命的答卷。也正因如此,我们爱的或许并非秋天本身,而是它所唤起的那份往昔——一如农人面对满仓丰收,脑海里的烈日仿佛更加清晰;一如人到中年,总不免在夜深时,将记忆的胶片一遍遍回放。那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?是四季更迭赋予我们启示,还是我们以悲欢为笔墨,为这周而复始的轮回题写注脚?春夏秋冬,只是冰冷的天体运行,是无言的气候变迁,却因人的凝望、耕种、离别与相思,被赋予了温度与灵魂。使得初春的邂逅藏着心跳的节拍,盛夏的长歌里有青春的回响,而晚秋的萧瑟,便自然浸透了诗人们的万古愁绪。
作为普通人,我们没有李商隐“何当共剪西窗烛”的才情,也写不出苏轼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“的宏愿,却也能趁着天气转凉时,对心里惦记的人轻轻道一句:“天冷了,记得加衣。”这朴素叮咛里,藏着比秋风更绵长的人间情意。秋思千万种,最苦是相思。远在远方的亲人,仿佛比远方更遥不可及。此刻,唯有拢一袭薄衫,对一轮明月,让月光载着无声的惦念,渡向比远方更远的归途。这份对于团圆的渴望早已镌刻五千年的文化长河里。秋天从来不只是时令的片段,它是农耕文明的庆典,是我们血脉中的节律。五千年历史,细数下来,不过是五千个春华秋实的轮回。连同那本名为《春秋》的史书,将兴衰更迭、王侯将相的故事,编织进草木枯荣的宏大叙事里。
千年浩荡长歌,终由每个生命书写。当我回望自己走过的二十余个春秋,仿佛一直是在品读他人笔下的秋光——读郁达夫故都秋槐,读里尔克秋日天空的凝望,读每一个前人用生命体验酿造的秋意。然而,人生不过数十寒暑,总不能永远只做读者。是时候了,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,以脚步为笔,以岁月为纸,以躬身回应天地给予我的生命之问,写下独一无二的——我的春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