纳雍电厂 张虎

晴不过两日，漫山的樱桃花已然盛开。前夜还是料峭春寒，此刻推窗望去，整片山都浸泡在粉白烟霞里，连泥土都映成了胭脂色。村头老农提着竹篮往山坡走，蓝布衫上沾着细碎花瓣，像是刚从云霞深处打捞归来。

野杏花总在午后最暖时炸开。昨夜还蜷缩如珍珠的花苞，被太阳晒得酥了骨头，忽然就迸出五瓣雪绡。孩子们举着竹竿敲打枝桠，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发间衣上，倒比清明时节的纸钱更先染白了山径。老人们坐在檐下捡杏花，说要掺进新麦蒸花馍，面团里裹着整个春天的清甜。山桃开得最疯的那几日，我常跟着村里老人去断崖边。赭色岩壁上斜生着几株野山桃，根茎虬曲如龙爪，花朵却娇嫩得让人心颤。老人用草绳捆着竹筐攀岩而上，腰间别着的酒葫芦随动作摇晃，倒像是替那些悬空的花朵打着节拍。归途经过废弃茶寮，坍塌的土墙上爬满二月兰，紫雾般的花丛里竟藏着半截陶瓮，积水中的倒影晃着残花与流云，恍惚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。

梨花汛来得猝不及防。晨起还是满树雪色，傍晚风过便成了一场倒流的春雪。穿蓝印花布的姑娘蹲在河畔漂洗被单，水面浮着细碎花瓣，搓衣声惊起几尾银鱼，搅碎了花影天光。对岸老农扫着马路上的落英，扫帚划过青苔的沙沙声里，忽然混进了山雀啄食花蜜的轻响。 油菜花海淹没田埂时，养蜂人的卡车如约而至。蜂箱在野樱树下排成方阵，金色旋风终日盘旋在花海上空。戴面纱的养蜂大叔舀起琥珀色的蜜，阳光穿透玻璃瓶时漾起粼粼波光，让人疑心他把破碎的夕阳都封存在了蜜里。暮色里蜂群归巢的嗡鸣声漫过山岗，倒比古寺晚钟更先唤醒了沉睡的星子。

最喜雨后初晴进山寻兰。腐叶间新冒出的箭叶还沾着水珠，淡绿花苞却已偷偷裂开细缝。年过七十岁的老人教我辨认春兰与蕙兰，布满老茧的手指拂过叶片时，仿佛触碰着婴儿的脸颊。"这花最会捉迷藏，"他掀起藤蔓露出石隙间的植株，"你盯着看时它不开，转身倒听见花开的动静了。"

谷雨前三日，整个村庄都在蒸槐花。妇女们踩着木梯勾下低垂的花枝，雪白花串在竹匾里堆成小山。灶间水汽裹着花香漫出窗棂，蒸笼里将将定型的槐花饭莹润如玉。调皮的娃娃们举着槐花串满巷疯跑，那些用细麻绳穿成的花璎珞，在风里晃成流动的银河。

山寺牡丹绽蕊那几日，山脚梯田的紫云英正开成燎原之势。穿芒鞋的采茶姑娘穿行在花海里，竹篓里新采的茶芽还沁着露水。有一次她教我以花影入茶：白瓷碗中注满山泉，看茶叶舒展如兰，水面倒映的紫云英便成了游动的锦鲤。忽有山风穿堂而过，满室浮动的暗香里，竟分不清是茶韵还是花魂。

我总在深夜整理白日采撷的野花。婆婆纳细碎的蓝星子，点地梅羞涩的粉云团，还有从断墙缝里抢救出来的石竹花。晾干的野花夹进旧书里，拉开时纷纷扬扬落在书桌上，倒成了最灵动的画卷。想起《瓶史》里说"春取玫瑰、秋取木樨"，而今我的四季都封存在这些斑驳的纸张里。

而今我的窗台上摆放了三四种花：三角梅尖透过纱窗在空中蜷成圆圈，托朋友从云南带来的小雏菊历经一个冬天也长出了嫩芽，就连数月前从老家带来种下的几茎水仙也有了破土之势。有时深夜醒来，抬头见月光正为兰花勾画银边，忽然懂得所谓“春来无事”，不过是把肉身化作渡春的舟楫——那些匆匆赶赴花期的忙碌，原是与光阴对酌时必不可少的醺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