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顺水电厂 班正堂

电站的枇杷熟了，春天说，是员工们用奋斗捂熟的。

同其他水电站基本一致，洛凡水电站建在远离城市喧嚣的峡谷深处和青山绿水间。我代表业主驻站管理工程期间，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：寂寞。思念是寂寞的导火索，孤独却拉长了思念。为了排遣寂寞，我把最早一批枇杷苗栽进职工宿舍的门前院后。我将树苗根系裹满泥浆和底肥，塞进土石夹缝中，培上营养土。起初，拣石块垒成围栏堡坎保护。渐渐地，我沉迷于网络游戏，无心工作，也无暇照顾那些可怜虫了，如同渔夫，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给树苗喝水，记得就饱撑一餐，忘了就饿上一月半载。后来，任由其自生自灭。

次年春天，又是一幅火热的施工图，图中色彩正在创造一个意象。施工单位所种植的血橙树苗如约地由黄泛绿，由绿转青，树冠也在机器轰鸣声中悄然茁壮了许多。而我那二十株枇杷苗却像一群游戏成瘾的病员工，一副慵懒样子，有的枕着石块说梦话，有的在同干泥块怨声载道呢。同事们总笑我傻——桃三李四黑十一，枇杷望得眼泪滴，只怕等水电站建成并网发电了，枇杷树挂果却遥遥无期。

又一年春天，电站工程如期并网投运了，运行值班员们遂积极开展植树绿化活动。他们铲除了枇杷树，仿佛铲除了毒瘤，大面积种上朝气蓬勃、阳光灿烂的血橙树。他们白天工作，晚上除草，春天施肥，夏天浇水，秋冬两季打枝培土，如同呵护婴幼儿般精心照料。恰巧在电站大多数员工晋升调走那年，他们所认领的血橙树居然硕果累累，金果压弯了枝头，果子皮薄肉实，甜得像初恋，如同浓缩了四年的阳光雨露。我悄悄用糖分检测仪检测果实的含糖量，其数据竟然奇迹般与电站发电量曲线吻合，这揭示了自然与机械的同频共振，在旷野中配合默契，绽放美丽——旷野中蓄能，寂寞中奋斗，他们成了人生赢家。而我却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：敷衍日子，终究会被日子敷衍。

2023年电站创新转型，开展运营管理提升改造。为扩建职工运动场所，挥泪砍掉了象征进步青年的血橙树。施工队在平整场地时，意外发现围墙边一棵枇杷树竟枝繁叶茂，如天然华盖，根系倔强地插入坚硬的岩石中，死死吸吮泥土的养分，独自成景。安顺水电厂厂长吴述坤慧眼独具，执意在这棵枇杷旁辟出一片园地，种上几十棵枇杷，既是环保，更是呵护。吴厂长笑称，枇杷是植物界的清流，“世间花果与季恰，唯有枇杷隔年花。”与众不同，吸四季之气，在冬季开花，与春争宠，坚持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节奏，也是一种精彩活法。

枇杷因人而欢实，与员工在创新驱动下争夺骄傲于山水间。当我看见运行值班员集中在徒手掏厂内集水井排水沟渣子，抑或在电站取水口掏浪渣时，摸了摸在污水里浸泡了三四个小时捞渣排污的他们的手，比白纸更白的手掌，已分辨不出掌纹和指纹，老茧连着老茧，有些地方已经被刺锥出血眼，又被水浸泡得更泛白了。这一双双手已经不痛了，但很怕冷。春冷骨骼腊冷皮，一天几个小时，在刺骨的水里进进出出，冷到骨头里的麻木。手脚冻僵了，就往棉衣里揣一下，暖和一下再继续。

枇杷却笑傲江湖天地间。枇杷因春天而自信。

而我所在的检修维护团队，我们每个人都黑得可爱。皮肤漆黑，鼻孔漆黑，指甲都被机油浸染成了漆黑，手掌和手指的皮很厚很黑，粗糙得像砂布，指纹已经被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裂纹替代，洗涤剂拿它毫无办法了。可是，我们的手指仿佛长着眼睛，我们检修水轮发机组设备时，恰如盲人摸象，左手拽住螺栓时，心头却想着右手要怎么才能套上螺帽，右手转动扳手时，左手必须配合着朝反方向拧紧螺栓，完成大业。更苦的是，检修工一年四季必须在逼仄的机器设备夹缝中撅着屁股、扭曲身体工作。但是，相比枇杷树，我们的工作轻松得多了，为了那份追求与信念，再苦也甜。

春风摇动枇杷，总有些熟透的枇杷“啪嗒”坠入巡检小道，在工人胶靴边溅开酸甜的汁液，这是大地写给运行工和检修工的慰问信，来自春天岩层深处最温暖的回音。

明天是水电站1号机组A级检修完工之日，也是我们邀约摘果之时。枇杷熟透了，果肉里渗进了机油味，但甜度反而更烈了，仿佛从寂寞生活里淬炼出某种幸福的秘方。

青工周世龙嚼着甜得发苦的枇杷果肉问缘由，我笑而不答。水轮发电机飞溅的油、水、气渗透进枇杷脉络，果实熟透的时期，恰似电站完成又一个发电周期。那些曾被嘲笑的枇杷望得眼泪滴，不过是人与自然在万家灯火中，共同用奋斗打发寂寞的最佳办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