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南新能源公司 万东梅
每当布谷鸟衔来五月的第一声啼鸣,我总恍惚看见母亲弯成一张弓。二十年前她这样弯着割油菜,如今依然保持着与土地对话的姿势,只是脊梁与地平线的夹角,又缩小了几度。
十二岁那年的农忙,母亲总把我安置在田埂边的泡桐树荫下。她挥镰的节奏像支古老的歌谣,刀刃破开油菜秆的脆响惊起褐头鹀,金黄的菜籽壳扑簌簌落满她打着补丁的裤脚。那时我总疑心她后腰别着的竹篾刀鞘里,藏着能让时间凝滞的秘药——不然为何夕阳总悬在她草帽边缘,迟迟不肯坠下山梁?
“妮子看好了,刀口要斜着往上挑。”她握着我的手腕带过一丛油菜,植株断裂处渗出青涩的汁液。我至今记得她掌心的温度,像刚晒过的麦粒滚过皮肤。那些沾满油渍的旧布衫在晾衣绳上飘荡,菜籽油混着汗水的酸涩气息,成了童年最顽固的记忆标签。
如今联合收割机在邻田隆隆作响,母亲仍固执地磨亮那柄老镰刀。晨露未晞的菜籽地浮着层银雾,她佝偻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,草帽沿积着经年的汗碱,随动作抖落细碎的晶芒。我蹲在地头捆扎菜籽秆,看露水沿着她灰白的发梢滴落,忽然发现她捆扎秸秆的十字结,和二十年前教我的一模一样。
正午转场到麦田时,日头正辣。母亲蹲在田埂上啃冷馒头,膝盖处补丁叠着补丁的裤子沾满泥星。她数着麦垄的姿势让我想起庙会上的账房先生,布满裂纹的指尖在麦穗间游走,枯叶般的眼皮下,眸光比麦芒更亮。
最惊心动魄的是抢墒播种玉米。暮色染红半边天时,母亲扛着耧车的身影在田垄上摇晃,像株倔强的高粱。塑料薄膜在她身后铺展成银色河流,种子落进墒沟的闷响混着粗重的喘息,在渐暗的天光里此起彼伏。我举着矿灯追她的影子,光晕中纷飞的蛾子与白发纠缠不清,耧车投在薄膜上的剪影,恰似一张拉满的弓。
昨夜替她贴膏药时,月光正照着后颈那片晒斑。暗褐色的印记边缘蜷曲如焦枯的叶,新蜕的皮泛着粉红,像土地皴裂的伤口。她忽然说起我六岁时走丢在麦田的事:“当时找着你时,手里还攥着把麦穗呢。”笑声牵动膏药下的旧伤,皱纹便在月光里细细地抖。
今晨启明星还亮着,她又蹲在灶台前拌种衣剂。蓝色农药裹着玉米种在竹匾里翻滚,晨风掀起她褪色的头巾,露出耳后那片晒伤的皮肤。我站在门框暗影里,看她把种子装进蛇皮袋的动作,恍如看见二十年前的女子在教女童打捆秸秆——时光在这座皖北小院里悄然对折,唯那弯成弓的脊背,始终绷着土地的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