黔北电厂 王勇

它是突然香起来的。

就在推开老家那扇有年代感的木门的一瞬，一股熟悉到令人心悸的香气，像蓄谋已久的潮水，迎面扑来，将我彻头彻尾地淹没。我愣在门口，竟有些不知所措。许多年了，城里的空气是由汽油、尘埃和无数陌生人呼吸混合而成的，而这股香气，如此霸道，又如此清冽，带着旧时光里才有的甜，一下子就把我拉回到了那个穿着旧棉布衫、奔跑在田野上的童年。

记忆里的这棵桂花树，是高大到近乎巍峨的。那时，我和发小总爱在它盘虬卧龙般的根部玩耍，把它想象成一座连绵的山脉。树干粗粝，满是深刻的裂纹，像老祖母手背上安静盘踞的血管。最神奇的，是树干分杈的地方，有一个小小的、黑洞洞的树洞。我们曾坚信，那里面住着一位树精，守护着整座院子的安宁。于是，我们总把最心爱的玻璃弹珠和用糖纸叠成的“宝石”，小心翼翼地放进洞里，作为献给它的贡品。那些童年的珍宝，如今想来，怕是早已被岁月温柔地分解，化作了树根的一缕养分了吧。

那米粒般大小的金黄花苞，是何时缀满枝头的，你永远无法确切地知道。它们总是悄无声息地，在一夜秋雨或一阵凉风之后，轰然绽放。那时，整个院子便再容不下别的气味了。爷爷会指挥着全家，在树下铺开宽大的旧床单。父亲和叔伯们用长竹竿轻轻敲打枝叶，那金色的花粒，便簌簌地、密密地落下来，像一场酣畅的、香甜的太阳雨。我和爷爷在床单上打滚，让花瓣落满全身，头发里，衣领里，都是这洗也洗不掉的香气。

那些收集起来的花，是能入口的时光。爷爷会把它们和着糯米粉，揉成一个个温润的小团，蒸出满屋清甜的桂花糕。或者，用白糖一层层地渍在玻璃罐里，封存起来。等到冬日，撬开一小勺，冲入滚水，那杯桂花茶氤氲开的热气里，便又活过来一个完整的秋天。

我仰起头，如今的树，似乎比记忆里矮小了许多。是它老了，还是我长大了？树干依旧沉默，那树洞却显得那样小，小得几乎让我怀疑，它当年如何能容纳得下一个孩子全部的幻想与秘密。铁门之外，传来了邻居家摩托车的引擎声，尖锐地撕破了院中的宁静。这香气依旧，可环绕着它的，已是一个回不去的故乡。

我忽然明白了。我贪恋的，或许并非这桂花树本身，而是那个树下的、完整的、尚未离散的家。是爷爷忙碌的身影，是父母年轻的容颜，是发小无忧的笑语，是那个相信树洞里有精灵的、天真未凿的自己。这棵树，它像一座活着的碑，镌刻着所有逝去时光的密码。它的香气，是一把无形的钥匙，每年如期而至，为我开启一扇通往过去的门。可门里的景致，我却只能隔着岁月的毛玻璃，怅然地望，再也走不进去了。

夜色渐浓，香气愈发沉静、幽远。我没有开灯，在门口的石凳上坐下，静静地陪着这棵树。我知道，几天后我终将离开，这香气会再次淡出我的生活，此刻我似乎想起了那一句“欲买桂花同载酒，终不似，少年游”。但此刻，我愿被它彻底浸泡、渗透，让这古老的芬芳，在我城市的行囊里，多藏一些，再多藏一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