黔西电厂 陈舒舒
午后两点的太阳像块烧红的烙铁,把宿舍区的水泥地烤得滋滋冒烟。我扒着门框瞅了瞅日头,扯着嗓子喊出那句酝酿了一上午的召唤:“网蜻蜓咯!”
话音未落,隔壁的小胖就顶着一脑袋痱子冲出来,后颈的汗珠把背心洇出深色的地图。我们这帮“小屁儿”扛自制的蜻蜓网狂奔,竹棍上绑着的尼龙网兜呼啦啦扫过晒得打蔫的狗尾巴草。龙潭边的田坎上,那只翅膀闪着蓝紫色光泽的“龙头”正停在稻穗上,复眼亮得像沾了露水的黑宝石。
“嘘”,我踮起塑料人字拖的鞋跟,脚趾抠着田埂上的泥缝往前挪。网兜刚要罩下去,脚下突然一滑,整个人顺着斜坡滚进了水田里。等小伙伴们七手八脚把我拽上来时,我已成了个会喘气的泥疙瘩,左手还死死攥着没散架的网,右手高高举着扑腾翅膀的“龙头”,泥水顺着下巴滴进嘴里,土腥味儿混着得意的笑一起冒泡。
龙潭的小河沟是老天爷设下的降温结界。穿着妈妈改短的旧短袖,光脚踩在鹅卵石上,冰凉的河水漫过脚踝,刚好中和了晒得发烫的皮肤。我们比赛谁踩起的水花最高,直到晚霞把水面染成橘子汽水的颜色,才发现人字拖的带子不知啥时被水草勾断了。
夏夜的风总带着烙锅的香气。后院弟弟家的铝制烙锅滋滋响着,土豆块煎得两面金黄,蘸上用油泼过的辣椒水—那是阿姨用剪刀把干辣椒剪碎,浇上滚烫的菜籽油,再撒把香菜末调成的秘方。我和小胖抢最后一块焦脆的锅巴时,总能把辣椒油蹭到鼻尖上,辣得直伸舌头也舍不得停嘴。
书法班的墨汁总爱跟我捉迷藏。妈妈怕我野得没边,把我塞进班主任先生开的班。狼毫笔在宣纸上没写几个字,倒在蚊帐上练起了狂草,淡青色的纱帐上多了好几条歪歪扭扭的“黑蚯蚓”。吃西瓜时更糟,嘴张得太小,鲜红的汁水顺着下巴流进领口,洗了三次还留着淡淡的甜香。后山“打仗”回来,我舀起水缸里的水冲军绿色的胶鞋,结果院子里的水泥地上画出了好几道土黄色的小溪。
暑假作业总在头三天就被我龙飞凤舞地写完。剩下的日子,我成了麻将馆的常驻嘉宾。看妈妈用食指关节敲着桌角喊“碰”,听着洗牌时哗啦哗啦的脆响,没几天就把“四坎加一对”的规矩背得滚瓜烂熟,甚至能帮隔壁阿姨算账。
外婆卧室门后的玻璃瓶藏着更大的秘密。那些贴着外文标签的瓶子里,液体晃起来像碎掉的星星。我偷偷拧开最胖的那只,抿了一小口——有点甜,带着点说不出的清香。后来每天都来“浅尝”两口,直到有天客人来,外婆笑着说“拿我那瓶雷司令来”,我才知道自己把人家的葡萄酒当成了糖水。
如今路过文具店,看到挂着的蜻蜓网总会愣神。那些被泥水糊住的笑脸,踩着河沟水的清凉,还有偷喝葡萄酒时的窃喜,都像被网住的蜻蜓,停在记忆里最明亮的角落。原来最让人怀念的不是夏天,是那个可以把日子过成甜水的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