黔西电厂 吴强
黔西文化路的秋色始自银杏叶的锯齿。金箔般的叶片悬在九月的风里,如摇曳的未解心结。老茶馆门前,白发老者蹲身刮擦青石板缝间的红泥,甲沟里的赭色似凝固的血珠,像在破译岁月密码。
手机维修摊的玻璃柜里,碎裂的屏幕折出蛛网光纹。阿斌的镊子轻拈微电阻,身后褪色电影海报上的英雄悬在电容丛林之中。总有个女孩来问:“数据真的找不回了么?”沙砾般的声音坠地时,废弃手机已堆成沉默的纪念碑。
书店的朱红石榴籽坠入白瓷碗。老板娘身后,普鲁斯特的钴蓝与修仙小说的明黄在阴影里相融。中学生拉链上的绒毛小熊被摩挲得发亮,扫码机亮起时,他攥紧漫画书仿佛捏碎某个透明的茧。
旧缝纫机在裁缝铺吟唱。张婶脚踩踏板,针尖游走成溪流。靛蓝嫁衣的盘扣如未绽玉兰,游客问价时她只摇头。轮椅上的姑娘以银针刺绣,缎料上的羽翅划破晨雾,挑起的弧光里时间失了锋芒。
铁皮桶炭火明灭,烤洋芋的焦香漫过街道。穿西装的男人蹲在井盖边,看硬币滚入栅格。公文包垫在膝头,油纸包的温热灼红掌纹,似某种隐秘的烙印。
老周擦着煤油灯裂纹,火苗在玻璃罩折出虹光。汉服少女直播喊“百年孤品”时,他忽然吹灭灯火:“它怕吵。”灯盏沉入桐木箱底,与锈蚀怀表、民国残页相拥而眠。
快递站条形码河流里,小王手背结着新痂。床头泛黄的建筑学院通知书边角蜷曲。深夜他停驻在拆迁围挡前,起重机吊臂正拼接新楼的骨骼。红砖涂鸦的黄桷树被白漆吞没,唯余树根渗着暗红。
梧桐树下三只矮凳围着钉箱。老马补鞋时总在鞋舌绣颗五角星,红线如隐秘勋章。孩童被家长拽走时,未讲完的冲锋号卡在线轴缝隙里。城管收走推车那日,他抱着电线杆咳嗽,树影将佝偻身躯切碎满地。
房产中介的玻璃门旋转不息。小赵的宽大西装灌满风,带人看学区房时总指向爬山虎掩映的墙缝:“能塞进两指呢。”夕阳将裂缝镀金时,他掌心蔫叶的叶脉在暮色中渐成标本。
芒果堆上的光斑灼烫表皮。穿旗袍的女人刮破山竹,紫汁渗进水钻美甲。“有杨梅吗?”“九月哪来杨梅?”固执的扫码声里,高跟鞋踩碎空袋,身影没入巷尾光尘。
金店射灯熔化了橱窗。曾是矿工的老陈忽然指向柜台:“那颗镶歪了”——失聪的左耳竟能捕捉金粒滚落的微响,像晨露坠叶的私语。店员愕然,未看见他耳蜗深处苏醒的矿脉记忆。
广告墙上新涂料正覆盖女明星的脸。晨跑青年捡起剥落的唇形纸片,深夜在出租屋拼凑半张红唇。他将金粉颜料抹上画布,月光铺成银霜,催租短信亮起时,文化路的银杏叶正落向画中唇峰。
电子鞭炮声在婚庆店炸响。穿校服的女孩掏出所有零钱:“能租白婚纱么?”硬币在红绸滚出晶亮轨迹。她轻抚珠绣鱼尾裙低语:“奶奶说穿这个走,不冷。”无人机悬停半空,投下的阴影似命运的手。
消防栓锈阀渗出水珠。孩童惊呼水凼倒影里有游动的金鲤,云絮化水母浮沉。路人嗤笑间,快递车尾气在镜中漾成墨色涟漪。当老鞋匠补平水洼,整条街的倒影骤然坠入虚空。
秋雨渐浓时,银杏终将落尽,新楼终将封顶。但裁缝的银针仍在挑破晨雾,洋芋焦香兀自抵抗秋风,而流浪犬蜷缩的纸箱里,一粒未灭的余温正在抵抗遗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