黔北电厂 佘祖建

车子在蜿蜒的乡间路上行驶，窗外是一片流动的金色。这金色，让我忽然懂了“春种一粒粟，秋收万颗子”，这从不是纸上诗句，是祖辈弯腰时脊背弯出的弧度，是父亲额间滚落的汗珠，是母亲立在田埂上，眼里盛不住的光。

二十年来，每周往返遵义与金沙的公务车，成了我窥见时光的窗。离乡愈久，骨子里对土地的眷恋却愈发滚烫。路旁的稻田一周一个模样，从青翠到金黄，像一封缓缓展开的家书，再疲惫也舍不得合眼——那是我与故乡最温柔的相望。

上周末，天空被秋水洗得透亮。我轻声问母亲：“妈，想回老屋看看吗？稻子该熟了。”母亲浑浊的眼里，忽地迸出光彩。车子往记忆深处的村庄开，当年的泥泞小路已成平坦水泥路，路两旁却是依旧流淌的金色河流。秋风轻拂，稻浪层层涌过，每株稻穗都在阳光下细语，碎碎的、暖暖的光，顺着叶脉渗进心里最软的地方。

恍惚间，九岁的自己就站在眼前。瘦小的身影赤脚扎在水田里，学着大人的样子插秧。指尖捻着嫩绿的秧苗，小心翼翼把一株株希望栽进泥土。看着它们从嫩绿新芽长成碧绿诗行，又在秋日里铺成金色篇章。那时总盼着收割的日子，想象自家稻谷煮出的饭香，定是弥漫了老屋的每个角落。

从前的收割，总伴着国庆的欢腾。父亲放下教鞭，带全家奔赴这场与土地的约会。我和姐姐们弯腰割稻，割着割着就被稻丛里蹦跳的蚂蚱勾了魂——绿的、褐的，后腿一蹬就窜到稻穗上，还带起细碎的稻花飘落在鼻尖。我悄悄把镰刀往田埂边一放，屏住气伸手去抓，指尖刚碰到那硬邦邦的翅膀，它就“噌”地弹开，惊得周围稻叶沙沙响。姐姐总嗔我“干活不专心”，说着就伸手拍了下我的后背，可转脸也会蹲下来，和我一起把抓住的蚂蚱放进空火柴盒，看它们在里面扑腾着触须。父亲与哥哥抱着稻穗在搭斗里摔打，奏响丰收的乐章。母亲则在一旁捆稻草，枯黄的稻草在她手里转个圈，就成了紧实的草捆。那时累吗？记忆早模糊了，只记得阳光洒在金色稻浪上，连汗珠都闪着幸福的光。

左腿上，还藏着那年秋天的“吻痕”。风调雨顺的季节，稻子长得格外旺。我割得忘情，镰刀在腿上划开一道小口，像月牙，更像稻谷笑弯的弧度。血珠渗出来，我却只顾盯着父亲怀里沉甸甸的稻穗傻笑。如今指尖抚过这道浅疤，那年的阳光、稻香，还有父亲欣慰的叹息，就会在记忆里重新醒过来。 路遇的乡邻挑着沉甸甸的稻谷，扁担吱呀作响，却压不住眉梢的喜。“今年收成翻番咯！”“嗯，够吃了，够吃了！”简单的话里，藏着人间最朴素的幸福。这让我想起那些清贫的岁月里，粮缸能满到过年，就是庄稼人最大的心安。

夕阳西下时，母亲独自站在田埂上，苍老的手轻轻托起一株稻穗。秋风拂过她花白的发丝，也拂过这片生养我们的土地。那一刻忽然彻悟，所谓乡愁，从不是模糊的惦念，而是秋阳下这一片无言的金黄，是镰刀与稻秆合奏的丰收交响，是腿上那道永远不会褪色的疤，也是稻丛里蹦跳的蚂蚱、鼻尖飘落的稻花。它藏着土地的馈赠，藏着父母的温度，藏着我半生都卸不下的牵挂。

风又起，稻浪再一次漫过眼底。这金黄会年复一年生长，就像那些刻在骨血里的记忆，只要秋风一吹，就会带着熟悉的稻香、带着蚂蚱蹦跳的轻响、带着姐姐拍在后背的温度，轻轻裹住我——不管走多远，只要回头望，故乡的秋光，永远在原地等我。